红薯和柿子_乡情_王端阳

上小学时，我们家还在陕西关中的农村。那里靠近秦岭，是渭河流域的八百里秦川，主产小麦和棉花，也并不缺少玉米和红薯。春天，乡人们就在村南的旱坡地栽下一苗苗幼小的薯秧，薯秧成活后就渐渐长大拉蔓，到了夏天，长长的薯蔓就把原来的黄土地变成了一片绿色的海洋。每当这个时节，我们放了暑假的小伙伴们结伴去南山根玩耍时会经过那一片片红薯地。我们有时好奇地撬开薯苗根部的地皮去看里面结下了红薯没有，也因此常遭大人们的训斥，甚至于家长的打骂。在我的记忆里，那成片的红薯地连接绵延开去，看不到尽头，就是我们孩子们想象中的生命的大海！那一根根长长的薯蔓，顶着一片片硕大肥厚的绿叶，你拥我挤，向上向前，竞相抢占生长的空间，就是天底下最蓬勃最欢腾的生命之歌！多少年以后，那绿色的海洋般充满生命力的红薯地，还常常浮现在我的眼前，令我心动。

到了秋天收获的时节，地上的薯蔓已经完成了生命的旅程，渐渐变得枯萎衰黄，而地下的薯块则拼着力气鼓鼓地急欲拱破地皮出来，有的已经露出了红色的外衣。等到霜降过后，小麦种罢，大庄稼（玉米）收完，就该轮到出红薯了。这时候，家家户户，男男女女，红薯地的田间地头，有人挖刨，有人分拣，有人装筐，有人担运，头上是太阳温柔的笑脸，地上是分垅成堆的红薯，人人心里装的是春华秋实的满满的幸福感。那几天里，家家田头收的是红薯，回家吃的是红薯，放到窖里的还是红薯。红薯，农家人半年的口食所安啊！

红薯作为大众化食品，人人喜欢，老少皆宜。蒸红薯又甜又面，烤红薯又甜又香，煮到锅里熬粥，那是又甜又绵又香。把红薯切片晒干磨成面，既可以做馍又可以打成凉粉，都是很不错的吃法。如果漏成粉加工成粉条，那就又是一种吃法了。平时或者春节，把红薯炸成丸子或饼，还可以配菜招待客人。过去，在生活困难的年代里，一到冬天，庄稼人的碗里没有了红薯，就好像少了半壁江山，就吃不上一口耐饥的稠饭了。

红薯从小就是我的粥饭。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在陕西农村的时候。那里人吃饭都爱端上碗去村巷里吃。大家很随意，蹲着，圪蹴着，或就台阶坐着，三三两两凑在一起，一边吃饭一边谝闲。早饭几乎都是一色的糁糁粥煮红薯，外加一筷子盐醋调制的白萝卜丝或红萝卜丝。稠稠的粥饭冒着热气，散发出红薯的甜香，很是引诱吃饭人的食欲。我们小孩子们也常去那里凑热闹，一边看他们吸溜吸溜吃饭，一边听他们海天海地谝闲。大人们吃完饭，碗往地上一放，咂吧咂吧嘴，就开始掏出烟锅吸烟。农家话说得好：饭后一袋烟，赛过活神仙。不管是吃饭还是吸烟，他们的脸上都洋溢着满足和幸福。其实，饭场本就是享受休闲和幸福的地方，最能表现出人们内心的追求。

当然啦，红薯的各种做法我都吃过，而且都很喜欢。至今，我仍然离不开红薯，隔三差五就会去超市买几个回来，做成我爱吃的饭食。

说到柿子，好像比红薯对人更有几分诱惑力。红薯长在地里，而柿子是挂在树上，人们一抬头就能看见。柿子从挂果到成熟，大致也要经过和红薯同样的生长期。春天，柿子树经过了一个冬天的休息，便生新枝发新芽，长出新叶，并开花、坐果、结果。而后，小柿子渐渐长成大柿子，青柿子慢慢由青而黄而橙而红。过了霜降，树叶黄了落了，满树的红柿子挂满枝头，一疙瘩一串串，红红火火，摇摇欲坠，着实耀人眼目，惹人喜欢。我们这里近山多坡，沟沿、地塄、村前、河边，凡是能长草木的地方，大都会有柿子树的身影。这时间，天女散花般火红的柿子树织成了一幅灿烂的云锦，勾画出一幅温暖、富庶、火热的山乡秋景图。

让我更醉心的还是柿子收到家里以后各家各户的忙碌和喜悦。柿子有很多品种，品种不同，品质也各有差异。八月红柿子成熟期早，皮薄肉厚汁水多，但不易存放，就搁到阴凉方便的去处现吃。拳头样大块头的方柿、盖柿、牛心柿适合旋柿饼，就旋成柿饼串成串挂到房檐下晾晒。晚熟的小柿肉体紧密瓷实，旋成柿饼或柿疙瘩皆可，就也一样串起来挂到房檐下。如果挂不下，就在院里搭起架挂起来晾晒。小蜜骨碌柿子个头虽小，却格外甜蜜且耐放耐存，就留做软柿子摊放到院门背阴通风的楼棚里，等着冬天早上起来，热上一碗，一口一个，赛过点心蜂蜜。至于“受伤”不能存放的柿子，一部分“淋醋”外，其余的都一切四份加工成柿瓣放到房坡上、席子上去晾晒。一同收晒的还有旋柿饼、柿疙瘩留下来的柿子皮……几天忙碌过后的农家小院，全成了柿子的世界，展现在你眼前的，另是一幅柿子丰收的图景。

柿子作为北方的地域特产，是北方人过去最爱吃的上乘果品。新柿子刚下来的时候，生涩不能吃，就把它放在水里漤上一二天再吃，那是脆生生的脆甜。生柿子放到阴凉通风的地方留作软柿子吃，那是又软又糯又绵的甘甜。柿子加工成柿饼、柿疙瘩之后，经过晾晒收入缸、瓮一类的容器，再经多次反复捂捂晾晾晒晒，直到其表面长出一层厚厚的柿霜再吃，那是又软糯又筋道满嘴生津、回味无穷的香甜。当然，柿子还有着其他多种吃法，比如，把软柿子和到玉米面里烙饼，把柿皮磨成粉和到玉米面里蒸成柿面馍，把柿饼、柿疙瘩包在面皮里炸成油疙瘩、油角角……都是人们别出心裁的美食。总之，柿子于北方人而言，是老天给予的特别的馈赠，是难得的珍馐，自然也是我之所爱。

遗憾的是，有些年我家却难得享受到这份恩赐。那是我已经上了中学的时候，我家刚从陕西搬回到垣曲老家，家里没有柿子树，想栽养也没地方栽养。那些年，正是我家最困难的时候，和周围的人家一样，连饭都不能吃饱，哪还有心思去享受余外的口福？看到别人家孩子尚有柿子可打牙祭，我是又口馋又眼气又无奈。不过，寒假去我姑姑家的时候，还是可以饱吃一顿柿子的。姑姑知道我爱吃柿子，每次去，总是先热上一碗软柿子端给我，又拿出柿饼、柿疙瘩让我吃，还让我带些回去。这些都在我年少的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痕，难以忘怀。至于以后，父亲终于养下了他的柿子树，每棵柿子树都先后次第挂果。再后来，我成了家，岳丈家的柿子树更多，我们家就再也不缺柿子吃了。每年秋后，大红灯笼的柿子是我们家最平常最丰富也是最令人开心的美食。

数十年来，工作生活到了城里，我就渐渐和农事疏离了。父母去世以后，老家也渐趋回得少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离农村的烟火也越来越远了。但在我内心深处，却始终忘却不了我生活过的农村，特别是我少年时代农家生活的经历。许许多多那个时候的生活碎片不定什么时间因为某种触动就会在我的脑际浮现出来，遥远而切近，几分苦涩又几多温馨温暖。那坡、那岭，那房、那树，那红薯地、红柿子……是那样令我缅怀而念念不忘，这就是我的乡思乡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