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杨赵村的城楼看20里外稷山塔

故乡杨赵村的城堡坐落在汾河北岸的一块谷地，背靠沟壑纵横的丘陵和连绵起伏的吕梁山脉，面临蜿蜒西去的汾河流水。高高的城门楼巍然耸立，俯视着面前的山川田野，犹如一个为城堡日夜站岗放哨的卫士，又象一位翘首凝望天际切盼游子归来的母亲。

城堡里住着二十多户人家。从城门进去，城楼的东西两侧各有一条青砖砌成的台阶。沿阶而上，顶端与城墙相连处是一大片用方砖铺成的平台。据老人们说城墙原来也是用砖砌的，上面可以跑马走车。由于年代久远，墙砖已荡然无存，惟有城门楼两边保存完好。儿时我和小伙伴们常在这儿玩耍，在东面的平台上看日出，在西面的平台上看晚霞。

城楼中央正厅门外左右各立一石碑，冰冷而光滑，字迹模糊，已看不清内容，我们常骑在碑顶眺望，眺望蜿蜒的汾水，横亘的山崖。正厅设一佛龛，供奉着关公的塑像。他身着绿铠甲，半披红锦袍，赤面美髯，蚕眉凤眼，正襟危坐，威风凛凛。左右两员大将伺立，一个手执青龙偃月刀，一个怀抱官印，神态各异。小时候曾独自近前偷看，猛然间觉得神像似乎动了一下，吓得拔腿就跑，从此不敢一人瞻望。

正厅的两面，各有一间小厢房。房里四面墙壁上绘制着关老爷南征北战的彩画。由于岁月的侵蚀，图画已斑驳陆离，但从残片上看形象仍然生动，色彩依然鲜丽。猎猎飘扬的帅旗，击鼓鸣金的士兵，扬蹄嘶鸣的战马，呐喊厮杀的将士……观之如临其境，如闻其声。有一处是关公骑在赤兔马上蚕眉倒竖，跃马横刀把颜良斩于马下的场面。颜良的头已滚落马下，身子还骑在马上将倒未倒，头颈处鲜血喷涌，观之令人心惊肉跳，毛发耸立。



夏日傍晚，城楼是人们最好的去处。城墙上晚风习习，月朗星稀。远山、田野、河流、树木全都笼罩在溶溶的月色里，朦朦胧胧，影影绰绰，扑朔迷离。蛙鸣声，蝈蝈声，蟋蟀声在溪水旁，树隙间，草丛里此起彼伏，奏响一首首小夜曲。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在这里休憩纳凉。男人们抽着旱烟，谈农事，讲笑话，谝《三国》，艾草编成的火绳在夜色中闪烁，散发着迷人的清香。女人们一面摇着纺车，一面哼着自编的小曲，想自己的心事。孩子们则在四周嬉笑打闹，玩儿累了，便躺在凉席上央求老奶奶讲故事。老奶奶指着天上的星星给我们讲牛郎织女的神话，北斗七星的来历，穷人星的故事，天井的传说……似乎天上的每一颗星都有一段动人的神话。她讲得绘声绘色，我们听得如痴如醉，常常伴着美妙的遐思进入梦乡。

每当秋高气爽时节，站在城楼的垛口极目远眺，棋盘似地田野，鳞次栉比的村落，纵横交错的阡陌，故乡的山水尽收眼底。远处横亘着一道头尾不见的青黛色山崖，被淡淡的雾岚笼罩，犹如一条在云雾中缓慢游动的苍龙。崖顶上一座稷王庙与城楼遥遥相对，依稀可辨。崖脚下曲曲弯弯的河水宛若一条乳白色的绸带，忽忽悠悠地飘逝在西边的天际。天气晴朗时，可以清楚地看见二十里外坐落在县城中央的稷王塔。

在城楼西面的平台上看落日，别有一番风韵。红日西沉，雁队南飞，落日的余晖把大半个天空烧得通红。山川、田野、树木、房舍……全都镀了一层金黄色，连天空中的白云也被染成橘红。随着余晖的慢慢收束，云朵也不断地变幻着形态和色彩。时而如熊熊燃烧的火海，时而象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 时而象在沙漠中徐徐行走的驼队，时而似一匹疾驰的骏马……颜色由金黄而橘红而紫红而深灰而幻灭，神奇美妙之处并不亚于杨朔笔下的海市蜃楼。此情此景，往往使人浮想联翩，神思飞扬，产生强烈的好奇与憧憬。山那边到底是什么所在？是否比这边更美丽更神奇？从那时起，我就暗自立下誓愿：长大后一定要随着汾河流水，越过那座山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看外面的世界。

十年之后，我果然如愿以偿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当我背着行囊走出城门和家人挥别时，心情是非常复杂的。既有将要去认识一个新天地的欣喜，又有难以割舍的亲情乡情。喜与忧在我的心头猛烈撞击，使我的脚步迟迟，去意徊徨。然而，探索一个新天地的强烈愿望，坚定了我的步伐。别了，我的城堡，我童年的摇篮，我的父老乡亲；别了，曾印满我少年足迹，让我产生无边遐想的城楼！

外面的世界果然很精彩。八百里秦川的一砖一瓦一山一水几乎都是一段动人的史诗与画图。公余闲暇，我曾登上华岳之巅领略“举头红日近，俯首白云低”的意境；曾伫立在咸阳桥头臆想“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的历史氛围；曾在兵马俑坑边想象千古一帝横扫六合的英姿雄风；曾在古城墙上眺望秦楼月色汉家陵阙的意蕴。我还有幸南下登上黄鹤楼欣赏江南的历历晴川萋萋芳草；攀上岳阳楼看水天一色横无际涯的洞庭湖水，体味范文公的古仁人之心……然而，这一切丝毫冲淡不了我对故乡城楼的眷恋。夜阑人静，浮现在心底梦中的仍然是那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城楼。

光阴荏苒。一年初冬，我终于踏上阔别多年的故土。“近乡情更怯”，透过车窗玻璃，我的目光急切地在那方搜寻。对于远方的游子，城楼无疑是故乡的象征，见到她就象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股股亲切温馨的暖流会顷刻涌遍身心。——然而这次，我失望了。我熟悉的城楼已不见踪影，只剩下一堆高高的土台。乡亲们告诉我，那年破四旧把神像砸烂肥了地，又把城楼的砖拆掉砌了水库堤坝。于是这里成了这般模样。

我沮丧至极，懊恼至极，但事后也便释然。谁能理得清有多少有形或无形的珍贵文化遗产毁于那场劫难！

我默默地踏上土台，我知道我不会再看到昔日的风景，也不会再有往日的情怀。但我深深地知道，我心中的城楼依然存在。不论时光如何流逝，不论我的足迹走向何方，也不论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我都不会忘记故乡的城楼。

啊，故乡的城楼，我心中的城楼！


作者：阎凤仪，山西稷山杨赵人，1945年生。退休前在陕西军工企业工作。有《霜叶集》出版。编辑出版《奈何集》《顾影集》《坡底网事》《樽酒论文》《冷月诗魂》等著。中华诗词学会、陕西诗词学会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