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宗元诗歌的诗眼运用之赏析_文评_祁世坤

我国古代诗歌在唐代达到了登峰造极。唐诗中盛行一种炼字之风，被宋人称为诗眼。清人施仆华《岘慵说诗》指出，“五律须讲炼字法，荆公所谓诗眼也。”荆公，即指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元人杨载《诗眼家薮》说，“诗要炼字，字者眼也”。其实西晋刘勰《文心雕龙》中已有炼字一篇，这样说来，诗眼一说可以追溯到晋，显然这有一个发展过程。葛兆光在《诗眼论》中指出，诗眼形成轨迹中的三点，即汉、宋齐、唐。汉魏古诗，以明意、叙事、抒情为主，“不以力制，故皆合于语，而生自然”，这力制即是后世的炼字说。而到了宋齐，即南朝诗歌，从谢灵运以来的诗人，着意于一种整饬化的语言。如前所述，诗眼就是在这一形式中逐渐地显现了出来。如诗句“密林含余清”，“孤屿媚中川”，“凌霜寒桂影”，“野岸平沙合”，“绿荫生昼静”等，比比皆是。而真正自觉地推敲诗眼的现象要到盛唐时才出现。在这方面，以奇字活字来解释诗眼，杜甫具有着代表性，如他的“卷帘残月影，高枕远江声”。(《客夜》)“野润烟光薄，沙喧日色迟”。（《后游》)“长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宿府》)又如王维的诗句，“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李白的“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人烟寒橘柚，秋色老梧桐”等。柳宗元诗歌受前人的影响，师从明显，深有造诣。正如《中国全史·隋唐五代文学史》中指出的，“柳诗擅长炼字造句，他的字句考究，恰似五彩飞虹，点点都成颜色。”这里，就柳诗中诗眼的具体运用作如下赏析。

会合属空旷，泓澄停风雷。(《湘口馆》)停是诗眼，是说水势奔涌到此旷野汇合成开阔的水面，水流相搏，发出雷鸣般的声响，凝结不散。日出洲渚静，澄明晶无垠。(《登蒲洲石矶》)本来日出和宁静无关，此静指清晨日出时空气清新，洲诸给人一种寂静之感。秋气集南涧，独游亭午时。集有一种动感，正午时分，秋气来集，可见深秋。羁禽响幽谷，寒藻舞沦漪。(《南涧》)此处用响不用鸣，是指鸟音在山谷中回响，更显山荒的空寂;水藻在寒风中飘动，有一种跳跃翻腾的美姿。鹤鸣楚山静，露白秋江晓。(《与崔策登西山》)用鹤的鸣叫，显示山野的宁静、是以动示静的特有效果，又因为寒露的白色一片，更觉秋江之晨的早到。驰景泛颓波，遥风递寒筱。飞射的阳光在急流上随波泛起，有一种动感。风吹竹影象波涛传递一样，更显得状物逼真。远岫攒众顶，澄江抱清湾。(《构法华寺西亭》)远处的山头，好象是赶来攒集在一起；清沏的湘水，环抱成一泓水湾。攒、抱都是一种拟人化的写法，给人一种亲切生动的美感。神舒屏羁锁，志适忘幽潺。屏，屏障，此指排除，羁锁，指贬谪的忧愁。高树临清池，风惊夜来雨。(《雨后》)晨风吹动树上经夜的残雨，洒落下来，这一惊有拟人化的生动之感。霞落众山迥，天高数雁鸣《旦携谢山人至愚池》)迥，远也，因为朝霞散去，众山显得更远，这是一种心理上的感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江雪》)绝、灭二字皆为诗眼，用这种极度夸张的语词形容一片死寂的世界，达到了极佳的视觉效果。蓼花被堤岸、陂水寒更渌《《田家三首》)开着小白花的蓼草覆盖着堤岸，而秋后的池塘因天气转冷显得水更清沏，亦有一种清冷的体味。云断峋嵝岑、万里苍梧阴(《零陵春望》)断为断绝，截然不见云影。阴，指阴霾沉重，示有一种想像和缅怀舜帝的愁绪。石泉远逾响，山鸟时一喧。(《中夜》)泉水在石上冲击的声音逾远逾响，响是亮词，亦显得夜深时的寂静。夜鸟偶有一声呜叫，不说鸣，而说喧，有一种瞬间打破这夜间沉寂的感觉。山泽凝署气、星汉湛光辉。((夏夜》)夏夜这山这水都似暑气凝聚不散，闷热难挡，仰望星空，银河更见清澄闪烁，一片辉光。屏居负山郭，岁暮惊离索。(《郊居》)离索指时值岁暮离群索居的孤独处境，惊是新年将临之时而生的强烈感觉。野迥樵唱来，庭空烧烬落。因为山野之旷远，樵夫的山歌声传来，似断似续，反显得悠扬动听，又因为庭院的空荡,烧荒的灰烬飘落了满院。清香晨风远，溽彩寒露浓。(《芙蓉亭》)本来芙蓉花香气四溢，因有晨风的吹过，会传得更远。又因为寒露的浸润,使得它的色彩更加鲜亮浓艳。愁深楚猿夜，梦断越鸡晨。（《梅雨》)深有感物伤情之深，因有哀猿夜啼，加深了诗人的愁思,断是惊断了诗人不得实现的归乡之梦。欹红醉浓露，窈窕留余春。(《戏题》)欹红指芍药花，醉是陶醉，浓露之中更显得芍药花的浓艳和娇态，它的美姿是无限春光的化身。留，在此有挽留的惜春之意。木落寒山静，江空秋月高。(《游南亭》)深秋万木叶落，显得山野旷远静寂，而宽阔空荡的江面亦显得秋月的高深。涧急惊鳞奔，蹊荒野兽嗥。江流水急，鱼在水中如受惊一般地奔跑，嗥有荒野之境而显得暤叫声厉。壁空残月曙，门掩侯虫秋。(《酬委秀才))如徒有四壁的穷困，屋室正好容纳月落前的余光;掩、闭门，任秋虫在院内嘶叫。朔云吐风寒。寂历穷秋时。(《零陵赠李卿》)风不说吹而用吐，有一种强劲凄厉的感觉，寂历即寂寞的愁绪穷尽了这深秋时节。丹霞冠其巅，想像凌虚游。《《界围岩》)冠如戴上帽子一样，指红霞严严实实地笼罩在山顶上;凌虚是直上高空，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歊（xiao）阳讶垂冰，白日惊雷雨。惊讶却是因炽热的阳光下出现冰凌，无云的天空出现雷鸣，意指不可想像之事的终于出现。蔽空素彩列，激浪寒光聚。是说水帘雾气如一道白练横列在空中，而浪花飞溅使人感到有寒光凝聚在那里。的喋沉珠渊，锵鸣捐佩浦。的喋，指水珠的明亮，这水珠喷涌好象是把万斛的明珠沉入到了深渊，锵鸣指水声的清脆，其声又如把叮当作响的大量玉佩抛掷到岸边。富岩画屏倚，新月玉钩吐。美如画屏的山岩好似挪靠在那里。而上弦的一弯玉钩样的月芽，吐出天边。（以上四句见《再至界围岩》）。层轩隔炎署，迥野姿窥临。(《奉和杨尚书》)高轩隔开了酷暑，纯粹是一种心理上的感受，因为荒野的旷阔，可以登高纵目远望。静契分忧术、闲日迟客心。为了雅静似有一种分忧的办法，而闲适的气候又如在等待着客人的到来，也都是一种心理的感觉。海畔尖山似剑芒，秋来处处割愁肠。(《与浩初上人》)这海边奇山看似剑锋，戳向人的愁肠，这一割已经是极写了他的苦悲之状。崩云下漓水，劈箭上浔江。(《答刘连州》)崩指行船激起的浪花如白云的大块离散，溯江而上，船向一支离弦的箭劈浪前进。山腹雨睛添象迹，潭心日暖长蛟涎。(《岭南江行》)添是指雨后山中云气蒸腾变化着的各种形象，长是指阳光照暖了水潭，使得蛟的涎水长流。射工巧伺游人影，飓风偏惊旅客船。这伺有窥视之意，指射工虫的含沙射影，而狂风大作偏要惊吓乘船的游客，这一伺一惊都是拟人化的手法。落日明朱槛，繁花照羽觞(《酬徐二中丞》)。朱槛指红色的门槛，羽觞指精制的酒杯，不说日照却用明字，已有一种鲜亮之感，而说繁花照却有一种鲜花映衬之感。泉归沧海近，树入楚山长。以泉归沧海喻比他人回归之日的临近，而树入楚山喻比自己北移楚地的遥遥无期。

以上对柳宗元诗歌中的诗眼之运用，作以粗略的分析和赏读，从中可见他的诗确有一种锻炼的功力。他自己向来自信，说“宗元无异能，独好为文章”，当然也包括他的诗歌在内。柳宗元诗歌，因有诗眼的点缀，为之增辉不少，在唐代群星灿烂的诗坛上，当是有着他独特的历史地位。

本文参考葛兆光《诗眼论》(《新华文摘》199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