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振声与一碗白开水和两个泥塑娃(下)

过了一段时间，我在乡下听到一个惊人的消息：河津中学挖出了一个反革命集团，学校召开了批斗大会，逮捕了四个人，其中就有吴振声。其他三个都是右派分子。路玉明原是北京某高校讲师，邹振民原是解放军总政俄语翻译。他俩都是下放到河津中学的。郭雍道则是学生时打成右派“戴帽”分配来的。据说这三个人因在郊外散步时说了些与时政不符的话，被定为现行反革命。吴振声大概是里通外国吧。他们四人所谓的“犯罪”是真是假，我不得而知。反正 1980 年之后都昭雪平反了，并补发了工资。

之后，他们的个人命运却大不相同。吴振声在服刑期间“青梅竹马”的妻子与他离婚了。路玉明到南京专科学校任教。郭雍道因病死于狱中。邹振民回到河津中学患了抑郁症，总把补发的工资装在袋子里时常挂在胸前，不到五十岁就离世了。学校通知他在上海的兄弟料理后事，得到回复却是“由学校处理”。四人中只有吴振声和路玉明的命运最好。

2004 年 9 月，吴振声的学生邀请他到河津聚会，并说开车到运城火车站接他，他告知学生，他要在三门峡下车，到平陆见我。学生便开车到三门峡把他接到了我家。这是我们三十六年后，历尽劫波，大难不死，令人唏嘘不已的一次相见。

吴振声满怀感激之情对我和妻子说：“感谢当年你那碗白开水，它温暖了我的身心。你们的关心和开导，使我增添了活下去的勇气。暗无天日里觉得有一缕阳光给了我莫大的温暖。“说完，他从行李袋中掏出两个泥塑娃娃，只见那娃娃胖乎乎的小脸蛋煞是好看，男娃抱着吉祥，女娃抱着如意，亮晶晶的眼睛，憨态可掬。吴振声说：“没有什么好礼物，这个送给你吧。”我很高兴地接过这份情深意厚的礼品。他还从衣兜里掏出一张纸来递给我，展开一看，是一首题为《致友人》的诗：

心怀华夏育栋梁，挚妇将雏别故乡。
传道授业重教研，天赐识君友久长。

我送他到运城，在康中会见了当年同在河津中学代语文的胡学剑老师。在车上我也胡诌了四句，在胡学剑家索笔要纸写出赠他：

河津分手似临冬，平陆相见秋叶红。
叙过昔日风霜苦，倍惜今日夕阳红。

自此之后，每逢佳节我们便互相问候。2016 年 5月我去江浙一带旅游，路过无锡下车，晚上我给他打电话，次日一大早他便同夫人到车站旅馆找我，约我到他家住。他们夫妇热情地陪我游览了太湖影视城、灵山胜景等景区。游览结束，又在一家酒店设宴招待，并通知在无锡工作的原河津中学毕业的高八班学生蔡世清也来作陪。蔡世清兴奋地向我介绍了他大学毕业后这几年的工作情况，并说他有一项发明还获得国家二等奖。我也高兴地祝贺他事业的成功。感叹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在无锡两天的闲聊中，我知道吴振声回无锡后在一所省重点中学任教。参加了全省组织的优秀教师出国旅游团，去过欧洲。退休后被老年大学聘请讲课。现在的夫人也很贤淑体贴。
我真为他有这样的幸福晚年而欣慰。这也正应了那句“好人有好报”的话。吴振声虽然曾经失去了十多年最有创优活力的青春时光，但真金不怕火炼，是金子不管在哪里总会发光。

一碗白开水，让人久久难以忘怀。两个泥娃娃，记叙一段珍贵的情谊。我们可以设身处地想一想：一个平时受人尊敬的老师，被当作“阶级敌人”关了四五十天，与外界完全隔绝，社会对他又有许多流言蜚语。一个“政治犯”，人们都把他看成另类。熟人为划清敌我界限，像躲瘟疫一样，唯恐避之不及；昔日毕恭毕敬喊他“老师”的学生，也是躲着走。他的自卑、委屈、孤独、以及等候处理的恐惧，使他颜面扫尽，深感生不如死。这时候，如果有人叫他一声“老师”，尊重他，不嫌弃，不歧视，用暖心的话安慰他，还能给他一碗白开水喝，他能忘记吗？

正是：“君子之交淡如水”。

那两个泥塑娃在我家落户已有二十多年，我十分珍爱，摆在书柜上。每每看到那童真而和善的面容,便联想到吴振声坎坷的人生:在青春韶华追梦的年纪，来到河津他热爱的教学岗位,倾心奉献仅仅五年时间,就蒙冤服刑,在阳泉矿井下度过了而立之年。他的青春年华，如疾风暴雨匍匐路边的小草,虽被时代的车轮无情辗压,但他坚毅的梦想之根并未枯萎,幸遇东风送暖,春雨润根, 又唤发出旺盛的活力。他没有沮丧,不甘沉沦,抛弃怨恨,化不幸为动力,以岁月不待人的精神,不改初心，庚续梦想,终于成为一名桃李春风、德高望重的优秀教师。我由衷赞赏他在人生遭受重大挫折,仍不忘初心,踔厉奋发,使自己后半生活得如此炫目，如此精彩！

2024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