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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山与夜的黑揉在一起时,巷里的灯与远远近近的狗叫都成了糊涂的景。脚踏进湖边庄稼地的那一刻,我仿佛是夜游人。
可我知道,自己不是。
一连十多天的炙烤,二尺高的玉米都快耷拉成一尺了,无精打采的都是好苗苗了,闷热的夜色下,原本宽大的叶子,卷得和草绳一个样子。我心里揪得,和
那叶子一样样。
我的地还得两三个小时......
强哥的目光像头顶上的星光一样落在我身上。一米八几的大个子,在我眼里,不异于堤帮的大杨树。
强哥看出了我的焦虑,裂嘴露出一嘴的参差焦黄,开慰地说道。
有钱难买五月旱,六月连阴吃饱饭。军,甭着急。待会等我把水换到最后一畦,你陪我收收网箱的鱼,就到时间了。
黄河边的村就有这个好,有地有滩有水,这不亮那亮的。强哥多年前就打造了一条渔船,地里闲了就去水里。
好吧。我白了强哥一眼说,你这可是拉帮工,一会我要吃炖鱼。
哈哈哈,强哥一连串爽朗的笑声,随风飘得很远很远。
不光有鱼,船里还藏了一瓶汾雁香,够了吧!
行!
聚压在胸前的焦虑一扫而空,我兴致地看强哥把水换到另一畦里,夜色下,水在干旱的地里闪着快乐的微光,滋滋滋地响。
妥了。强哥把铁锹往地头一叉,拍拍手,学着电影里鬼子军官的模样大张嘴:开路一马斯。
地头那条两三米宽的南北路东,一片芦苇荡,强哥的渔船就系在水洼子边。
我注意到天边的月亮快出来了。在东边山岭的背后,微弱的月辉抛向天心,一丝丝游云泛着乳白的光。芦苇荡渐渐亮堂了起来,芦苇丛上那道水位下降后留
下的水线,看得清清楚楚了。
强哥让我先上船。自己轻轻一跃站在船头,竹杆一撑,船头上下晃动着远了岸。
到底是当过兵的人,看这利索劲。我打趣地说。
强哥没说话。夜色里的芦苇荡,蛙声断了又起,不知名的水鸟,扑愣着飞向苇丛的更深处。听着水浪拍着船头的声响,我的心都快化了。
很快,小船出了芦苇荡,眼前一下子豁亮了起来。月亮上来了,月光铺满了湖面,远山的轮廓又清晰了起来。一只梦醒的水鸭子,扑棱着翅膀在水面上踩出
一道弧形的水线。
讨厌。强哥拧着眉头说:这家伙要把网箱周围的鱼惊了。
强哥明显加大了力度,船头颠簸着加速向前,很快,视线里有了密密麻麻的竹竿和丝网的影子。船一横,到网箱了。
强哥把撑竿插在船头,稳定住船体,脱掉裤子,一扑腾进了水里。很快,水面露出了头,强哥划拉着游到网箱前,提起网头的绳子丢上船上让我抓着,一把
扒住船舷,翻身滾进了船仓。
我把绳子递给他,看着他小心翼翼地收网,网快拉尽时,水面上突然泛起一层翻腾的水花。
我赶忙抓住鱼网,帮他往上提,大的小的鱼儿,张着嘴鼓着腮被倒进船仓。强哥咧开嘴,又露出他那一嘴的齿,月光下,白了许多。
今天收获不小,足有两百斤。强哥说着,又下水把网箱铺好,折腾了好一阵子,翻身上船。
鱼船的仓舷上,有个暗隔,类同于桌子的抽屉。强哥打开暗隔门,从里面拿出个小小的铁炉子,我瞥见里面有码得齐整的柴段,有些调味瓶子,一个小铁
锅......
狡猾吧,哈哈哈。强哥裂嘴一笑:我这家伙什齐全,都是背着你嫂子置办的。
当过兵的人就是不一样,反侦察能力强。
强哥麻利地杀好鱼,点上柴炉子。锅里锅外慢慢动静了起来。我的眼神却久久留在网箱的竹竿上。我甚至能看到水下的鱼憨头憨脑地往网箱里游,然后茫然
无措处处碰壁,徒劳地想重回自由。
强哥拿着酒,笑着说:开始,月下水上,饮酒作乐吧。看我低头看着网箱隐隐有恻隐之情,又说到道。想什么呢?
我说:你看你扎的网箱,做的迷魂阵,说明这个水域的规则是你定的,入了你的圈圈,鱼就难逃生天。这些鱼多像刚进学校的大学生,看到网贷动人的广告
词,一心动入了套,生不如死啊。
强哥叹口气说:社会就是江湖,凡有江湖就有鬼。渉世如渉水,要步步小心啊。
说着话的时候,强哥已经把火灭了,给我盛了鱼,倒了杯酒。
慢点喝酒,多吃鱼,尝尝哥的手艺。
月亮渐渐爬到中天之上,朦胧的月光与广阔的水面交融在一起,人在一叶船上就会产生如梦如幻的感觉。夜风则像天地间伸出的一只透明的小手,在湖面上
拂出无数跳跃的光点,这光点对映着云隙间的星辰,动荡不已。而芦苇荡则在风中传递着笛一样的清音,如泣如诉,时而拉长声调,时而离奇停止。
是不是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啊?强哥笑了笑,说,我早先刚开始捕鱼那阵子,也有这感觉。有时候觉得芦苇荡那边有一个绝色的女子,在月光下向你招
手,也不说话,静静地腼腆地冲你笑。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我笑了笑,说,你魔症了,不过只要是个正常的人,处在这种环境都会魔症。
是啊,强哥叹口气说,人们都是在白天风和日丽的时候来湖边游玩,只有像我们这些被生活所迫的人才不得己夜晚来。今晚有月亮还好,赶上夜黑风高的时
候,白毛的芦苇羽在黑暗中探头探脑,风一吹,发出鬼一样的尖叫,湖浪一排排张牙舞爪扑来,浪溅在脸上,打湿一身,你抹去脸上咸咸的水沫子,睁眼一
看,层层的波浪还无穷无尽地扑来,不知道啥时候消停。
你都上过战场,这点小风小浪还能吓得住你!
笑话,这算什么风浪。当年在战场上,遗书都写了,决心也表了,面对穷凶极恶的敌人,你不比他狠就要吃亏。男人活在人世间,就活一口气。本来要提干
的,可赶上我娘病了,爹干活的时候又让土方压断了腿,没办法。只好选择退伍回家。你知道吗,我当时已是团部文书,部队里的重点培养对象呢。
不后悔吗?
有什么可后悔的?人在世面临许多选择,有时候是迫于无奈,有时候是心甘情愿,但都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生活的波浪就像这湖里涌来的浪,它张牙舞爪
朝你扑来,你要么咬牙冲向它,要么顺着风向迂回到你的目标。这水面看似一个样子,其实水下有暗流,你要多观察,掌握它的规律,就能避开漩涡,还能
利用它更快达到目的地。
老江湖。我笑着夸强哥。
是啊,要不历史上那么多名人都喜欢跟渔夫谈天。不管是苏轼、杨慎,还是邵雍、孟浩然,为什么?渔夫见的风浪多,对社会,对人生的感悟比较深。
那你感悟到啥?
苏轼是以出世的情怀,触此景而发羽化登仙的感慨。邵雍是入世的,他的眼光像手术刀一样,通过渔夫和樵夫对话,剖析世间利害关系。杨慎在滔滔流水间
看到历史上的是非成败,其实不过是转头成空。我们这些斗升小民,于世界大局无关紧要,只有顺乎潮流,洁身自好,修身,治家。也许我们只是湖面上转
顺即逝的光点,这光点闪烁在波浪之上,也会闪烁在波浪之下,无数的波光汇集,才有这风烟俱净,长烟一空的佳境。
然而这湖的面容和人的面容一样,有心平气和的明净,也有焦虑暴燥的一面。狂风暴雨中它是壮美的,惊心动魄波澜壮阔的美;秋季则潦水尽而寒潭清,烟
光凝而暮山紫,残阳西风芦花动荡一样不落,像一个饱经岁月风霜的俏丽的寡妇,有红花瘦水的艳丽,又有让人不忍直视的寒霜冰冷;而冬季的湖面,寒风
从芦花之间呼啸而过,芦花的白影向着铅灰的云隙招摇,水鸭子在寒冷的明晃晃的水面上起起伏伏,你会想起当年荆轲刺秦王时燕丹送别时的场景
风潇潇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风中寒波拍动岸边的节拍,和着高渐离击筑的节奏,使西行队伍像高天上的雁队行进得那样义无反顾。而不管是高渐离还是荆轲,他们平时也只是这湖波中
的普普通通的闪光点。一个是乐师,一个是剑客,如果不是秦兵压境,如果不是燕太子丹决心孤注一掷召集他们刺杀秦王,差点作出改变历史方向的举动,
你不近距离观察是看不到他们的。只有时代的风波涌起,才使他们的光点闪耀在波巅之上。
高,实在是高。朦胧月光下他的那口牙,他滔滔不绝雄辩的气概,深深让我折服。那一刻,我甚至在怀疑,能在当今这社会偌大的湖面上随意设桩拉网下陷
阱的主,莫非都是像他这样直面过生死经历过无数风浪的人。而这些人常常是貌不其扬深藏不露。
看,暴雨要来了。强哥站在船头向北天眺望。月光西斜,四下寂静,芦苇荡时不时传来草鱼翻水的响声。乌云遮蔽了北极星,而头顶的北斗七星和天心的织
女星仍熠熠生辉。
这是暴雨前的宁静。我的地大概快浇完了,你还浇地吗?
浇,就是下暴雨我也要浇完地。我咬咬牙说。
船平稳地载着我们驶到岸边。系好缆绳,强哥和我把水倒进我家玉米地,我帮他把鱼装进三轮车,强哥的那口牙又一亮相。
潮落夜江斜月里,两三星火是瓜州。村头那盏最亮的灯光,就是我家的灯光。我不回去,那灯光就一直亮着。这是多少年你嫂子不变的规矩。
强哥走后那半夜,乌云始终遮蔽了北半天,有时还雷声隆隆。湖边的空气一度闷热不已,但没有掉一滴雨。
看来老江湖也有看走眼的时候。<br>标题 : 夜的江湖_散文_陈立军<br>发布位置 : <br>联系人:牛股行天下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