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照片里的旧时光

前一段时间，在微信群里看到许多怀念舅舅、姥姥的文章，心里一阵酸楚。关掉手机的那刻，我的姥姥也来到了我的眼前，一切，还得从那张留存的老照片说起。

初见旧影

20世纪60年代的一个冬夜，我和妈妈在家。灯光下，妈妈伏在桌上为我做新棉衣，正絮着棉花，眼泪却止不住地流，还轻轻抽泣着。桌边玩洋娃娃的我听到哭声，害怕得一下子扑进妈妈的怀里，满眼疑惑地抬头看她。妈妈紧紧抱着我，说：“琳，不怕。你姨姨来信，说你姥姥病了，被送回老家了！”那夜，妈妈跟我讲起老家的亲人，姥姥、姥爷，还有姨姨一家和在北京上大学的舅舅。从那以后，我知道老家还有很多亲人。

妈妈用手擦去泪水，到脸盆里洗了个手，用毛巾擦干后，就拉开桌边的抽屉，从里面拿出一张巴掌大的黑白照片。我跪在椅子上，妈妈指着照片上的每个人给我介绍：“坐在中间的是姥爷，身边是姥姥，这是姨姨。”看着高挑漂亮的姨姨，我好奇地问：“是姨姨给咱们写的信吗？”妈妈点头，又给我指了姨父和舅舅。介绍完，我心里纳闷，怎么没有我们一家三口，我也学妈妈洗手擦干净，回到桌边，拿起照片仔细端详。

两位老人坐在照相馆的两张太师椅里。姥爷着白色中式上衣和黑裤，一双黑色的皮鞋擦得锃亮，两只大手款款扶在椅子扶手上，端坐在椅子里，满满当当的。他两眼平视前方，下巴微微收起，嘴角微微上扬，眼神里透着慈祥与平和，那顶黑色礼帽彰显着他在张家口独一份的汇丰化工商号老板身份。坐在姥爷身边的姥姥，娇小玲珑，显得那把太师椅特别宽大，四边不挨着。姥姥手轻放在腿上，白色的偏开扣上衣配一条黑色长裙，三寸金莲穿着一双姥爷为她订制的小脚皮鞋，很是精致。她那天打了发蜡，头发梳得很光滑，还是中分，在脑后梳了个低低的髻。姥姥生着一张很标致的瓜子脸，明亮的大眼睛，高而挺的鼻梁透着秀气，我的妈妈跟她挺像。

回乡探亲

转眼到了第二年初夏，妈妈在新疆工作十个年头了，迎来了第一个探亲假，她要带我回老家。那年我6岁，妈妈从托儿所接我回家，行李也准备好了，大包小包一大堆。从伊宁到乌鲁木齐得坐三天汽车，爸爸找了一辆拉货车捎我们。本来早上出发，因司机有事改成下午走，让我和妈妈在家等。我坐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等司机叔叔，这时候院里的大娃娃们上学从我家门口路过。郝克萍姐姐是个混血儿，高鼻梁大眼睛，金黄色的麻花辫一甩看见我：“咦？小琳怎么没去托儿所？”我说：“妈妈接我回来的。姐姐你上学去呀？我也去！”郝克萍姐姐眼睛笑得弯弯地把手一伸，我赶忙跑下台阶，就这样手牵手跟姐姐上学去了。

一会儿，司机叔叔来了，妈妈满院子找我，动静闹到了院子前面的商业局大楼。一楼百货公司和纺织品公司的叔叔阿姨们听说王经理的女儿不见了，楼上楼下都帮忙寻找。这时，郝克萍的姥姥从四楼提着水桶下来，她是食品公司的清洁工，不知发生了什么，小心地问了一下从身边慌张跑过的小柳阿姨。小柳阿姨是上海人，大声告诉她：“不得了啦！王经理的小孩丢了！”郝克萍的姥姥正要问，小柳阿姨已窜下一楼，骑了一辆自行车溜出大门找人去了。郝克萍的姥姥走到等在大门口的妈妈前，说：“我在楼上擦玻璃时，看到我的萍萍和你的女儿手拉手出了大门……”她是苏联人，汉语不流畅，连连比划，但意思表达到了。大家才知是虚惊一场，劝妈妈取消行程，再找车。下午，我一进门，就见妈妈高举鸡毛掸，吓得我里屋外屋一阵乱窜……妈妈的第一个探亲假42天白白损失了两天。

次日，我们汽车、火车日夜兼程一周，赶到舅舅的学校。舅舅安排我们在同学的宿舍借住一晚，第二天早上，妈妈给钱让舅舅买些吃的。舅舅说：“这个点，街上也没得买……”路途好多天，妈妈就从大包里掏出一堆干硬的大馕。舅舅同学一看，高兴坏了，忙借来两热水瓶，你一碗他一碗，开水泡馕吃了起来。开水泡馕不好吃，我嘟囔着不吃。妈妈说：“有吃的就不错了，听话！”这时，有人塞给我半包冬瓜腌制的糖，看着很好看，可吃了一根并不怎么样，我问：“这是糖吗？”舅舅的同学笑了，手上端着碗大口吃着，嘴里连说：“今天吃的是这学期最饱的一顿饭。”

吃了饭，去颐和园划船，船儿慢慢摇着，妈妈和舅舅有说不完的话，不知不觉我睡着了。什么时候下的船，怎么到的天安门，都不记得，只记得舅舅背了我一路。迷迷糊糊的我被妈妈叫醒，突然看见天安门前的石狮子吓得大哭，紧抱着舅舅的脖子不下来。后来，收到从北京寄来的照片，照片里的我怯怯地站在舅舅和妈妈中间，挺丑的，可那也是我和舅舅的第一张合影。

接着去了王府井大街，舅舅给我买了口琴和印有丁香花图案的丝帕，细心包好放进盒子。他叮嘱我，口琴只能自己吹，吹前要漱口，吹完用丝帕包好。我高兴地蹦跳，妈妈连说：“买这些干啥，她太小弄不了！”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我旅行结婚去上海，为舅舅家两个表妹选了两枚水晶胸针别在刺绣手帕上送给她们，看着她们充满惊喜的小眼神，也想起了我手捧口琴的小模样。

在北京逗留两天后，我们去了妈妈阔别十多年的娘家——祁县三角村。姥姥家是干净整洁的四合院，正北房里炕上，姥姥瘦弱的身体侧卧着，脸朝窗户。妈妈大声叫着姥姥，姥姥用力睁开双眼，声音微弱地告诉妈妈自己得了肺结核，是传染病，不让我靠近。妈妈握着姥姥的手，眼泪流得一句话也说不成。

我那时太小，一个人站在屋里，看着姥姥炕上的铜环大木箱、地上古色古香的大立柜、光滑的大桌椅、被洗擦得可照见人似的青砖。这些老式家具散发的气息让我恐惧，只能放声大哭。舅舅和一个看护姥姥的婶婶进来，一边叫着“大姐”，一边用祁县方言说得热闹，我一句没听懂。

舅舅发了“大姐到家”电报，姨姨一家快速赶来，一家人终于团聚。姥姥精神好了许多，靠被坐了起来，跟妈妈轻声说着。妈妈像个翻译，把姥姥的意思转达，说姥姥想听我唱歌。我一听，连蹦带跳地把从幼儿园学来的歌儿唱了出来，表演后还不忘谢幕，结果因退场跑得太快碰到门上，摔倒了，但很快又爬了起来。大家都笑了，姥姥也露出了笑容点头。

岁月情长

1979年，爸爸妈妈离退休后，我们回到了山西。那一年表弟结婚，我们一家去姨姨家，舅舅、妈妈和姨姨三人聊起家常，很随意，也很温馨。舅舅坐在窗前缝纫机旁的椅子上，妈妈和姨姨则是躺在双人床上，都斜靠在枕头上，中间放着瓜子、糖块，床上的祁县话夹杂着缝纫机边上的普通话，听着很是亲切。我爱听舅舅说话，姨姨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影集，指着那张和我家留存的一样的老照片说：“琳！你看姨照这张照片时正怀着你姐呢。”再仔细看，姨穿浅花旗袍，侧身站着，双手交叉放在略显怀的肚子上。第一次看照片时，我还小，没看出来。姨父浓眉大眼，帅气地站在姨姨的身边，舅舅学生模样很规矩地站在姥爷身旁。我抬起头问舅舅那时多大，舅舅说十五岁。这时姨姨说起出嫁时没坐成花轿的趣事，当时路线都规划好了，谁知轿夫临时出了状况来不全，最后上的是一辆姨父雇的黄包车。我和表姐听了，都忍俊不禁。

如今，我的父母亲、姨姨姨父都远去了。这张老照片承载着舅家的过往，也寄托着我对亲人们的思念，他们的音容笑貌愈发清晰。

王海琳/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