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西南路的运城咋就没有民歌呢

    上周学府街的读书会又有活动，我们一群喜欢山西民歌的朋友，应蒋殊邀请聚会，讨论一本山西民歌的书《晋地歌海》。

    这一本大话山西民歌的书，也是张石山生前所著，合著的还有鲁顺民，任俊文，前者是山西作协的副主席，后者是太原师范学院研究民歌的专家教授。张石山本人生前就是一个山西
民歌的发烧友，走到哪里把西山西民歌唱到那里，这一次围绕着《晋地歌海》的讨论会，也是作家张石山的追思会。

    各路专家和民歌爱好者都兴致勃勃地发言讲演，情不可遏，专业的歌手和好这一口的歌迷当场演唱民歌，追思作家热爱山西民歌推介山西民歌的盛情大爱。大家一齐唱起来，犹如庄
子所谓鼓盆而歌，对于逝者，这是一场热气腾腾的送行。

    大家都说了，大家都唱了，一本书，一场歌，都是献祭。歌声里，有泪相合，欢笑中也有肃然在侧。

    一如往常，大家所唱，都是晋中晋北的民歌。于是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为什么山西南路没有民歌？

    这其实不是一个新鲜问题。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当山西民歌火爆，在舞台在屏幕热演高唱，人们就发现，所谓山西民歌，其实主要说的是左权民歌和河曲民歌，宽泛一
点，主要是晋中民歌和晋北民歌。其他地区少有。火爆全国的山西省歌舞团《黄河儿女情》《黄河一方土》，主打黄土风情，其中的歌舞主要也是依靠左权民歌河曲民歌的魅力诱人。
左权河曲，在山西被称为民歌之乡。他们是山西民歌的当然的形象代理。

    那么山西南路就没有民歌吗？为什么没有？

    我要说明一下，这里的没有，是极而言之。不过是说数量少，没有形成气候。没人在意，没人关注它。不像左权河曲那样漫山遍野全覆盖，它的旋律飘扬在三晋上空，一直唱响到国
内外。至于南路民歌，当然是有的。

    为什么南路的民歌没有打响唱响呢？其实就在上个世纪，南路的音乐圈里也就探讨过这个话题。在南路的作家圈子里，一些喜好音乐戏曲的作家，私下也聊过。我那时回运城，和运
城的作家王西兰就曾经多次商谈过。这个话题公开见诸媒体，应该是2000年中国青年出版社组织八位作家走黄河，沿黄河万里采风。张石山他们从青海宁夏一路走来，过河套，入境山
西，又沿着山陕两省交界，陕北到晋南。到黄河拐弯处，一河九折，来了个大掉头，一路向东。他们驻足下来。

    在青海宁夏，他们听了花儿，在内蒙，他们听了蒙汉调。在陕北听信天游，在河曲听二人台。到了运城，黄河岸边的蒲州，没有可听的了。这里民歌没有那么热闹，静悄悄的。

    张石山找来王西兰一起探讨，你说这运城咋就没有民歌呢？

    无论左权民歌，河曲民歌，都以山歌居多。在运城，则以小调居多。山歌总会发自山区吧。山西境内多山，偏偏在西南部的运城，有一块最大的平原。车马舟楫之便利，在运城地
区，当然难以产生“一辈子也没啦见过那个好车马”的悲叹。在山西，山歌多产生在高寒地区，那是传统的苦焦地面。在农耕文明时代，相对富庶的粮棉产区，总归难以产生站在山头喊
号的悲声大放。



    那么，古河东地区就没有初始的“言之不足，故歌咏之”吗？它后来到哪里去了呢？你知道山西的戏曲吧，山西是全国著名的戏曲之乡。最古老的梆子戏，就诞生在河东这块土地。山
陕梆子为梆子戏之祖，山陕梆子的故乡蒲州，就是今天的运城地区。它一路北上，孕育了中路梆子，北路梆子，河北梆子等。中华戏曲，源远流长。一地民歌，也是当地戏曲的一道源
流。古河东戏曲发育较早成熟较早，它一边成长，一边吸收当地民歌的音乐元素养育自己丰富自己。久而久之，运城当地的民歌，大部分化育进入戏曲的机体。直至今天，我们还能在
运城当地的地方戏里，找到很多民歌曲调的旋律。戏里有歌，歌走进了戏。戏曲的音乐系统更加丰富完备，原始形态的民歌反而越来越少，它们走进了另一个大家庭。

    在对谈中，王西兰还有一个说法。凡是权力管制严密的地方，也是文化礼教控制渗透较强的地方。在运城历史上，中原文明孕育出成熟的社会制度，封建礼教文化在当地民间影响力
也比较强大。温柔敦厚不仅是诗风，收敛服从，也是民俗性情。运城留存着许多妻子劝夫的民歌，都是劝丈夫不要赌博，不要游手好闲，不要朝三暮四。即便女子思春，也表现得委婉
含蓄。你很少看到露骨高唱男女私奔的。在晋西北的大山里呢，山高皇帝远，哪里有许多清规戒律？山野里的狂野豪放，肆无忌惮，民歌里表露无遗。那种青年男女之间拼死拼活掏心
挖肝的热辣辣的爱，至今让人惊心动情。少了封建礼教的束缚，多了个性张扬，这是晋北民歌的价值所在，也是它绵绵不绝流传至今的根本原因。

    在我看来，在山西，晋中晋北民歌成为主流，南路民歌做了边角料，还有方言的原因。

    各地民歌和各地方言无疑紧密连体。当地民歌的唱法，发音，很多就源自当地的方言。

    在山西，晋中民歌歌晋北民歌的强势地位，无疑来源于晋中晋北的强势方言。

    什么是山西话？晋中话，晋北话是山西话，南路不是。

    山西人这么认为，外省人也这么认为。

    这样一代表，就把运城撇到山西之外。

    早些年相声大师侯宝林曾经说过一个相声，关公出马讨战，关公关羽明明是运城家，侯宝林硬让阵前的关公说晋中话太原话。山西人么，大家都这么听，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合适。

    这几年有两个陕西的相声演员苗阜王声，也是红遍网络，南北展演。他们也有相声段子模仿名将关羽的道白。奇怪的是，这里的关羽也是一口晋中话。按理说，陕西人说的是关中
话，一河之隔的关公说的也是关中话。他们不知道吗？宁可舍近求远，让和自己同一个声口的关公出场说晋中话。没什么可说的，在他们心里，山西的关公，当然要说山西话。也就是
大家都认为的晋中话。

    一个地区的方言和代表这个省区的方言，不同频不同调，自然就很难传播通畅。郭兰英唱民歌，一股子晋中的中路梆子味道，听众说这是地道的山西民歌。石占明登台，一口左权的
土话，人们认为这个羊倌代表了山西。德高望重的歌唱家刘改鱼，甚至专门强调要用原汁原味的左权话演唱。以为这才是正宗正牌的。人家也土，可土得有人脉，有流量。人家土得心
安理得。因为这代表山西。

    八十年代初我来太原，很快发现，你讲笑话没人笑，因为要通过方言传达的意味，太原家听不懂也就没兴趣。你唱歌，甚至唱京剧，人家说一股子眉户味。你在卖力表演，会场根本
没有气氛。相反，一个“想亲亲”，全场会热爆了锅一般鼓掌。你就是一个活该被冷落的外地人。

  上图为多年前山西民歌四人谈，张石山，鲁顺民，任俊文，蒋殊。下图为左权民歌歌唱家刘改鱼现场演唱

    一个地区的方言，融不进当地的主流方言。他的歌唱，要想获得强有力的传播，要想代表这一省区的民歌，获得推广，获得认可，获得接受，获得欣赏，那太难了。运城民歌的弱势
地位由此确立。它遭到边缘化，命也运也。

    如果你由此要说运城的民歌不吃劲，不如晋中晋北的民歌好，那我可不这么认为。历史上，运城地区的文化教育水平就高，雅乐的制作能力不差。我是临猗人，临猗有一首著名的民
歌《五更鸟》，我敢说，和那些一流的山西民歌相比，它一点也不逊色。从词格来说，目前流行的山西民歌《桃花红杏花白》《想亲亲》，《兰花花》都属于两句体，当地人叫“两句
头”，也还有四句体的，不多。一般七字三顿，或者十字三顿。如果要表现比较复杂的叙事情感，只有重复，不断地重复。复沓当然也是一种艺术手段，可是用多了，就单调。运城民歌
没这么简单。运城民歌中间，繁复的变体词格就较多。和繁复的词格相适应，歌曲的旋律也相应讲究结构变化，有了体式调式转换。一曲曲折多变，丰富优美。你看《五更鸟》，那旋
律的规制已经不再是两句体的一来一去，娘问女儿答的多段重复，最后再来一段紧述，大体是一种AAB式的结构。几番变化过渡，已经走向套曲，显示出摇曳多姿的美感来。他明显超
越了一般民歌简单质朴的表达，进入了丰满细腻的美学境界。这些，无疑和河东大地的整体音乐表达水平有关，和历史的积淀有关。晋中和北路并非没有繁复和曲尽其美的，可是就目
下流行的一些代表作品来看，简单易学容易普及无疑还是它的突出特点。

    现在我们听到的左权民歌《桃花红杏花白》《小亲疙呆》《杨柳青》，还有晋北的民歌《想亲亲》，原始的曲调都比较简单。民间音乐如此，容易传唱。它现在的悠扬动听，那是经
过了好几代专家的集体加工润色。两句体改四句体，四句体再变调变奏，四拍子间杂三拍子，独唱变成男女混声合唱，单声部变成多声部和声，再加上伴奏的和弦配器，才有了今天的
光彩照人。前后相比，二者已有高下之分，文野之分，粗细之分。原生态和加工润色并不矛盾。有采撷，有修饰，有美容，民歌只会更加迷人动听。相比之下，运城民歌还是缺乏专家
团队的打造投入。

    山西，山川河流纵横，把这一块土地分割成为几个不同的地理单元。感谢大山的阻隔封闭，少了工业化的侵袭，中北部保存了完整的原始的民歌形态。人说保守即时髦。一些往日的
历史存留在新时代重新走俏，这种文化艺术传承的灵光再现，恰恰说明三晋大地，蕴含着无穷无尽的历史文化富矿，具备一定的契机就会被激活。中北部的民歌非遗，南部的戏曲非
遗，都是我们值得珍视的无价之宝。

    呼吁我们的作曲家，音乐史家，放开眼界，山西大地的山河，每一处都值得专家的目光扫描一番。关注一下南路的民歌，肯定会带来新的惊喜。

作者：毕星星，山西作家，山西省散文学会名誉会长。著有散文随笔集《坚锐的往事》《河槽人家》等10余种，曾获冰心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