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志农发明了一种尺珠算盘后不甘心在临猗打闹

   大算盘，可供26人同时操作

   大约在1964年吧，我在县城读中学。一天，学校通知我们听报告。给我们做报告的，是县城工商联的一名干部，他叫薛志农。那个时候，我看他也就四五十岁的样子。他来给我们作
报告，说的是他他发明了一种新算盘。打算盘，当时是一种很普通的技能。我们上学时，开了珠算课。原来的算盘，只有上珠下珠两档，打起来噼里啪啦好听。薛志农发明了一种新算盘，叫做“尺珠算盘”，他一边讲一边给我们演示，那个算盘，在一方木框的顶端，加制了一个扁平的木头盒子，从盒子里可以拉出一条有刻度的尺子，就像现在的卷尺一样。那样的卷尺，上下有三条，拉出推进，古老的算盘加上了一种新的计算功能，算是改进。

   薛志农先生给我们讲解“尺珠算盘”使用方法，他要在工厂学校推广应用。可惜我们不大能听得懂。若干年以后，我大概有些明白，上珠下珠，毕竟只能做一些普通运算，薛志农的算
盘，附设一个盒子，估计应该是运算到一定程度，拉一下尺子，记住运算成果，接着打吧。我这么想。

   薛志农先生很会讲演。他眉飞色舞，眉宇间有一股子英气逼人的感觉。他大概也不在乎我们这些学生娃娃能不能听得懂新算盘的用法，那用意在给我们上一堂爱国主义的教育课。他
滔滔不绝地讲述算盘的制作和使用的历史，历数使用算盘的种种好处，鄙视当时已经出现的电子计算机。他说，正在美国举行了一场计算机和中国算盘的现场竞赛，比赛结果呢，他无
比自豪地宣布，最后，我们的算盘，赢了！美国的计算机，输了！

   我没有认真考究过有没有那么一场算盘和电脑的大赛。据薛志农讲，在场的算盘不止一把。如果这样，这个场面也挺有意思。考官大声公布一道题，那边呼哩呼啦摇动计算机，这边一排算盘噼里啪啦珠子一阵脆响，一个一个回合，竞争紧张激烈。最后评判宣布算盘赢了比赛。人们舞动算盘呐喊，欢呼古老的木质算具战胜了新生的机器运算，什么技术革命，让你逞能！

 全球第一台电子计算机展示，时在1946年

 我们那一群娃娃，当时都还不知道计算机是啥，只知道中国赢了就好。赢了美国，好！美国人真能胡折腾，搞什么算术机器，从古到今，都是人工运算，机器能做题答题吗？还是我们
老祖宗留下武器好使，算盘好！

   薛志农当然不甘心就在临猗打闹，他要把这个“尺珠算盘”作为一种老算盘的改良版推向全国。我后来在山西日报看到一则消息，那题目叫做《尺珠算盘创制者来太原传经》，可见起码在山西，民众还是只认算盘不认计算机。

   薛志农所在的单位，叫做临猗县工商联，就是工商业者联合会。这个单位，在五六十年代的县城，那是一些进步的工商业者参与的群众团体。薛家在民国时代就是富户，运城有店有
铺子。社会主义改造，公私合营来了，薛志农是个聪明人，他捐献了资产，由此进了工商联，成了国家干部。

   工商联没事干，薛志农整天看书，琢磨一些发明创造。有一阵子他鼓捣改造土炉灶，整天在办公院子里盘炉子。这个尺珠算盘，也是他当时的一项发明。

   我的同学陈宪章，父亲是工商联的职工。有时我们一起去玩，在院子里就几次见过薛志农先生。他穿戴整齐，一看就是一个讲究的利洒人。

   薛志农的尺珠算盘，后来没有见到什么推广使用。不久文革开始，反修防修最重要，算盘这类东西，统统都放下了。

   文革大乱，薛志农倒也平安无事。他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不应该管什么。他关注县里的纷争和武斗，但从不参与任何派性斗争。听陈宪章说，他曾经夸过我的大字
报，说写得好。但是，他不参加任何一个派性组织。那人，心里倍儿明白。

   薛志农无疑是一个爱国者，属于“红色资本家”那一类。新时期拨乱反正，他担任过县政协副主席。

   听宪章同学说，薛志农没有活到九十年代。

第一台电子计算机复杂的线路，人工操作

   他要能活到九十年代该多好呀。就在1992年，我们山西作家协会的作家们开始换笔，放下笔杆，用电脑写作。就在1990年代，各地各单位纷纷实现了会计电算化，用电脑代替算盘。
电脑的大规模使用当然不止这些，它几乎无微不至地渗透到生活的每一个角落。小到买卖交款，大到电子对撞，太空竞争，哪里不是电子计算机在八面威风？大型的数字存储，复杂的
天体演算，人工智能的惊艳，电脑的上天入地空间辽阔。即便你到门口买几斤菜，那些小贩，谁还拨拉算盘珠子呢，每一个商户都知道面前放一台小小的电子秤，计算器。轻轻点一
点，成了。薛志农先生如果能活到今天，看到自己钟爱的算盘一步一步走下历史舞台，被驱赶到人们遗忘的角落，想起自己当年的抵抗，他会作何感想？他会发一通浩叹，唱一曲挽
歌，把古老的算盘放置到静悄悄的博物馆，还是依然顽固地坚持算盘中心论，算盘优越论，面对天空海上地面全面覆盖的计算机系统，做定了最后一个遗老？

   旧观念，旧思想扼杀人的创造性，莫此为甚。薛志农不是一个人，国人那时都那样。科学技术现代化，一个小县城也未必开明接纳，积极融入世界潮流。想一想六十年代，七十年
代，欧美这些发达国家在做什么？他们已经在研制第三代电子计算机。我们在做什么？我们在搞四清搞文革。10年20年，那是西方拉大和我们差距的时期。人家大踏步的走向了科技现
代化，我们还在夜郎自大故步自封，翻腾千年遗产，以为老子天下第一。搬出一架古老的算盘对抗文明的脚步，这样我们落后就在情理之中。痛定思痛，这也才有了八十年代的改革开
放。

作者简介：

毕星星，山西作家，著有《坚锐的往事》《河槽人家》等散文随笔集10余种，近年所作主要为“乡村档案”“乡村风景”系列散文，有作品获过第三届冰心散文奖，赵树理文学奖，在场主义散文奖提名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