盐池序章

自我记事起，运城在周边县的人心中，就是有些“高大上”的存在。这里很早就有各种学校，中专、师范、戏校，还有行署，更重要的是这里有盐池，产了几千年盐的盐池。

一

运城出生于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很多人，年轻时冬天曾在盐池铲过、转运过硝。顶着呼啸的北风，拉着笨重的平车，踩着雪一样的硝，拱背弯腰地向前，将硝从盐池中央一趟又一趟运到指定地点。汗湿透了棉袄，风吹红了脸和双手，体内的热与环境的冷，奇怪地搏斗、交织、冲突。从早到晚，一个青年人能挣到三元钱。这个数目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一个相当可观的数字。那时，一碗豆腐脑一毛钱，一碗小米汤五分钱，面汤三分钱。那时的一块钱，真的是可以掰开来一点点地花。

运城籍著名国画家苗重安也曾在盐池拉过硝，一天不回家，从家里带去黑馍，奢侈的时候还有一根葱。饿了，他就从布袋里掏出馍，剥了葱，一口馍一口葱，再用葱刮一下裸露小腿上粘的盐粉，可以吃到咸味，“饥饭甜似蜜”，很享受。

20世纪初，剧作家田汉到运城盐池参观，写了“千古中条一池雪”的诗，流传甚广。从诗描写的情形看，他应该是在冬季来盐池的。过去的盐池，夏产盐，冬产硝。数九寒天，硝花结满湖面，乍望去，确实是一池白雪，银装素裹。田诗的妙处在于，从时间上对这一景观进行了畅想。一个“千古”让盐池有了纵向的维度。说到田汉，不能不说齐白石老先生，他也在20世纪初来过运城，专门参观了盐池的打斗窝，还饶有兴趣地拿起打斗窝工具，在厚厚的盐坂上认真打了一会儿。

关于盐池，再古早点的记忆要在新中国成立前了，盐工淌着热汗捞采盐粒，工头拿着疙瘩鞭四处游转，看谁动作稍微慢了些，便会劈头盖脸地打上去。

盐工的生活虽然苦，但毕竟是一份工作。下点苦，填饱肚，在战乱年代是乱离人的梦想。于是，来盐池打工的人源源不断。本地的不说，仅山东、河南来的人就很多。以至于在盐池周边形成了几个村庄，大李村、小李村，据说就是盐工们落户建起的。除此外，还有小五队、槐树凹、原王庄……盐池周边的村子，大多都有河南、山东的人居住。他们吃苦耐劳、性格坚忍，丰富了运城本地人的族群文化，刷新了运城本地人的创造力阈值。

他们默默地融入了运城的生活，受过种种苦难的他们中，还诞生了不少寿星。90多岁的不算，活过百岁的也不鲜见。只有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们，才最受得风雨，耐得病痛，经得起时间的磨砺。

盐池，不动声色地更新着这方生民的基因，优化着这里族群的构成，让坚忍顽强、吃苦耐劳、淳朴厚道等人性的光，一次次闪亮在盐运之城。

盐池之所以称为池，还因为池岸上的池神庙，唐代宗时修建，历代有维护与更新。有了池神，盐池便不仅是自然的存在，更具有了神性的意义。务实的先祖，早早就将太阳神、风神与池神同奉，一字排开的殿宇，给了他们尽可能的公允，一个都不能少，都值得享有盐之美味与利益的生民顶礼膜拜。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池神庙走进了现代。

盐池产盐是离不了风的。盐池那劈头盖脸的风自中条山上下来，从湖上摧枯拉朽地刮过。万年盐水经过它粗暴的抚摸，倏然变色，盐粒从水中跃然而出，再经过天日曝晒，逐渐如玉一样温润晶莹。泛着青色的光，如玉一样的质地，却有着玉没有的用途。它，是可以入口吃的，可以调和美味、强壮筋骨。再用老祖宗务实的目光看它，池盐大颗，真比玉更可爱呢！

这一池盐水，大有来头。据说亿万年前，地球寒武纪发生造山运动，一片大海中突然升起一座山，于是海底成了地面，海眼成了盐池。运城如今这一池盐水，天生地造，先引来了逐水逐盐而居的动物，犀牛、大象、剑齿虎。不管多么古老的动物品种，它们生成高大的躯体与骨骼，都需要盐。动物们在池边摇着尾巴散步，几万年过去了，更高级的灵长类动物到来，它们也发现了这一池天赐宝盐。惊喜的人类先祖，望着南边的山，西边的黄河，眼前的盐池，立即在这里定居下来。文明的篇章一点点打开。

尧舜禹最早都建都于河东，不能说与这一池天宝无关。留下来的文明印迹有舜帝爷的《南风歌》：“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这首歌传唱了四五千年，南风也吹拂了四五千年。运城人，可能都吹过这古老又年轻的风。南风广场每天早上都有人唱歌跳舞，人们的欢乐，大约与舜帝爷抚琴歌唱的欢乐一脉相承。沐浴这吉祥的南风会喜上眉梢，生命需要风雨阳光，尤其是需要盐的。而运城人，就守着这一池万年盐水，守着富庶荣光。

二

几千年中，盐池不知道方便了多少生民，更不知道富足了多少盐商，仅近代便有景德馨、卞合兴盐号，有盐商王楷、罗眉仙，还有许鉴观等盐官。古代的包公、范祥、年羹尧……那更是在史册中闪光的人物。

一池河东盐，半部华夏史。不知这话是谁总结的，总之，颇有道理。

盐池在当代的辉煌，当属运城盐化局，再加上南风集团了。盐化局早期的一位局长、福建人范昌标，曾经是强渡大渡河的十七勇士之一。想想吧，得多么勇猛的铁血男儿，才配得上守护今天的盐池。

后来，那是改革开放之初，南风集团横空出世，又有一位河东男儿，以过人的胆识与才智，唱出了一曲响遍全国的经济凯歌。那些年，成龙为南风集团的奇强做过广告。“干干净净做人，中国人，奇强！”那些年，这句广告词在中央电视台的黄金时段播出，中国几乎是妇孺皆知。那些年，南风不仅吹拂盐池，吹遍运城盆地，而且吹上高原，拂过长城，京津冀、陕甘宁、鄂豫皖、辽吉黑，青海、西藏……几乎到处都有奇强的身影。那些年，南风劲吹之下，河东成长起了一批出色的营销人才。他们食池盐之味，蒙池盐之福。

那些年，盐化各厂，每一家厂子几乎都红火、兴旺，为了整合资源，做大做强，南风人还把厂子开到了陕西、安徽、四川。背靠盐池的南风人，走出去腰杆硬，说起话掷地有声。那是一个运城轻工业扬眉吐气的时代，运城中心城区建起的第一个大广场，就以南风而名。运城市委大楼里最大的会议室，就叫南风厅。

南风，养育了小半个运城。它是形而上的存在，也是具象的存在。听起来它是摸不着的风，行走烟火人间，它却是一个又一个家庭的柴米油盐酱醋茶。

盐池到当代，成为重要的化工基地。因它而生的盐化工厂有十个之多。记忆中，银湖洗衣浆是盐化出品的。几十年前，运城人洗衣服，除了洋碱，就是洗衣浆。相较而言，洗衣浆泡沫多，去污力强，是人们喜欢的。银湖洗衣浆装在一个无色的塑料袋里，袋子上边印着中条山和盐池景色，上边有漂亮的大字：银湖洗衣浆。洗衣服时，把白色的浆体从袋子中挤出，溶于水中，然后把衣服泡进去揉搓，随着水的颜色渐渐变深，衣物却是一点点鲜亮洁净起来。那时，盐池在人们的心中，挺神奇，也挺宝贵。它几乎像那句广告词一样，和运城人天天见，和运城周边的人天天见。

运城有盐池，有中条山，山水相依的地方生长起来的人，有一种特别的气质。远的不说，仅明代兵部侍郎、三边总督刘敏宽，左都御史曹于汴，都是盐池边的路村长大的。他们那种文武兼修的气魄、刚正不阿的风骨，不能不说与盐池有关。至少吹了五千年的南风吹过他们的躯体，舜帝《南风歌》也在他们耳边回响过。刘侍郎打了许多胜仗，为明朝廷立下了汗马功劳。曹于汴不畏强权，扳倒权监魏忠贤，没有相当的胆识和气魄不可能成功。

话说远了，再回到盐化的时代，运城的南边，离盐池最近的地方，几乎都是盐化的地盘。运城13县（市、区）的老老少少可能都与那里有过交集，后来，盐化变为南风，“银湖”转为“奇强”，运城因为奇强，高光了好多年。

三

盐湖22号堤埝，如今成了远近游客的打卡地，人们都想看看盐池的水，看看池上的天，看看池南的山，尤其是吹一吹那吹了五千年，或者还要更久的盐南风，那是生长的风，也是财富的风。

盐池在南风集团之后，曾经做过一个七彩的梦。热爱它的人们，建议将黄河的水引进来，改变它的化学功能，从而回归文化旅游使命。那一年，据说水引来了。那一年，运城的空气都湿润了许多。有一架航拍的无人机在客水进入后的盐池上空盘旋许久，打开拍到的照片，惊奇地发现，盐池的颜色发生了神奇的变化，它变成七彩的了。而且因为水中各种化学物质含量的不同，客水带来了新鲜的元素，引发了盐池中神奇的反应。在原有畦形的加持下，它变成了一块一块的调色板，而这种色彩只有在艳阳高照的时候，无人机飞到高空后才能拍到。

一个古老的海，或者湖，或者还是回归它的小名——池，一下子演绎了色即是空、空即是色的传奇。明明在空中看到它是七彩的，回到地面再去看它，一汪深沉的水，空茫一片，无色无声。你于是会思考许多种命题，物理的，光的折射；化学的，元素的反应；哲学的，各种机缘的巧合；文学的，七彩的梦想，七彩的人生；历史的，绝无仅有的蝶变；科学的，卤虫与聚盐虾的浓度……盐池，从此不再是盐，而成了一种深不可测，也神秘莫测的存在。它注定还要演绎新的传奇。

果然，只要有人的关注与介入，它一定会发生新的嬗变。有人发现，在跨湖大道的006号灯杆处，可以拍到山水相依、道路逶迤的盛景。于是，乐山乐水者都来006号灯杆拍照，那一屏山，在各种各样的审美与眼神中，绽放出了神奇的色彩。

后来，打铁花到盐池边了。造花的人可能没有想到，如镜的湖面，给了铁花最有力的托举。从观景者的惊叹声中你可以发现，多少人被水与火的艺术倾倒。如果说这打铁花，还有青春的演出歌唱、舞蹈还不足以让人震撼的话，万年盐池上空有了直升飞机，让你亲眼目睹盐池的七彩，亲身体验因缘际会、转瞬即逝。等着升上盐池的人，排成了长队，等待的焦灼与上升的喜悦交织，连盐池的水都忍不住轻轻摇荡。尽管它的浓度要比一般的水大得多，但它毕竟来自远古，来自海底，毕竟曾是许多人生命的必需。它沉默、矜持、高冷，都有理由。

后来，帆船急不可待地从海南来了。它以硕大的身躯和亮丽的色彩，飘飘荡荡在池上摆开了阵势，那是一种令人心旌神摇的浪漫。北方的人们，哪里见过这样的轻盈和饱满？盐池变了，退盐还湖，引水入湖，它悄悄蝶变，成了运城南边南山下灵动、深邃、洁净、神奇的南湖。

盐池边，如今有了观景的小火车，10元钱一位，生意热辣滚烫。坐上小火车，可以看湖、看山，还能欣赏优雅的天鹅、火烈鸟、灰鹤……数不清的鸟儿在湖边翔集。那天，一位白发老人说，连天鹅都来了，这地方不得了了。

盐池啊，盐池！美丽的、崭新的、水平如镜、波光粼粼，可泛舟、可畅游的盐池，该怎么宠你爱你打开你呢？只有轻轻地从你身边走过，看着你，你便属于我。

张建群/文     荆星子/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