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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城往事] 梦里机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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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4-11 17:48:42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哧-嗵-吱儿!哧-嗵-吱儿!”这是我娘织布的声音,富有节奏,富有韵味,夜深人静的时候,自远处传来,一会儿响在耳边,一会儿似乎又移到外间的屋子,一会儿似乎又响在半天空。但等我醒过来侧耳听时,却没有了。
梦里机杼声
哦,我最熟悉的机杼声!

我上小学的时候,就记得娘在织布了。那时我家还住在帝君庙巷紧靠东城墙根的11号院。娘在我家一进屋门的地方支了一架织布机。房子很窄小,是老式四合院的东厢房。一架织布机几乎就把一间房子占满了。进了屋要小心翼翼地从织布机旁边绕过去。常常是我出门上学时,娘已经坐到了织布机前,而等我午间放学回来,娘还在织布机上忙着。别的同学回家就有现成饭吃,而当我回到家后,水在水缸里,面在面瓮里,炉子还封着,铁锅冰凉。娘看见我就说:“你都放学了?这一上午又过去了!群儿(我的小名)呀,你赶紧把炉火捅一捅,再搭上锅添上水。你爸也快下工了,娘把梭子里这半个穗子织完就做饭。”

我又饥又渴又乏,回到家还得干活。于是我就很不高兴。娘瞅我的小嘴撅得老高就边穿梭织布边说:“娘一上午都没下机子,腰都酸疼,可是这线不织又成不了布。群儿,你就帮娘干点活吧。”看娘已经很是疲惫的样子和有点散乱的头发,我一肚子的不高兴霎时间就没有了。

娘织布不用平机而习惯用小机。她说平机太占地方,这屋里搁不下。小机子灵巧好用,可织起布来很费劲。因为小机子的这头由一条布带扣在织布人的腰上,织具和线、布的重量全靠腰杆拉平拽展。

小机子的梭子很大,织起布来很好听。梭子从这边穿过去“哧儿”,然后一拉杼“嗵”,然后再推杼“吱儿”!我很喜欢看娘织布。有时候我趁她去忙别的活的时候,学她的样子上机去织几梭子,不是把线弄断了,就是没有把杼拉紧,因此织下的布总像纱布似的。这其实是把这段布给毁了。但娘也没怪过我。她总是说:“你是个女孩多好,是个女孩就快能帮我纺线织布了。”

可是我不是女孩,所以我只能铺床睡觉,聆听母亲在油灯下发出的富有韵律的机杼声,听着听着我就进入梦乡了。一觉醒来机杼声仍在响。

娘总说她腰疼,可她一上了机子就半天不下来。我觉得娘一开始织布就不是娘了——她没明没黑地在织布机上穿梭推杼,简直就是玩命。记得夏天时,娘的布衫总是汗淋淋的,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每次我从外面回来,娘都会说:“群儿,快给娘拿毛巾来,我这汗啊都流到眼睛里啦。”娘擦了脸上的汗和脖子周围的汗,还把她胸前的汗也略微擦了擦,之后长舒一口气。

我说:“娘,看你累的,下来歇歇吧。”娘说:“织布还能不累?只是这天太热。”说完,继续织她的布。

娘一织布,全家的生活节奏都被打乱了,饭不能正常吃了,大家还得多干许多家务活。因此父亲最不喜欢让娘织布了。他说:“一人织布忙全家!”可他又挡不住。娘的理论是:“我也不想织布。可不织布拿啥给你们做衣裳?拿啥换盐腌咸菜?”

小机子织的布幅面较窄,但由于娘选的棉花好,线纺得结实,又浆得好,加上她织得密,所以娘的布厚墩墩、光堂堂的,卸下机来用清水一漂,放到青石板上用棒槌咚咚一槌,嘿,瓷光瓷光的。婶子们见了都啧啧称赞说:“瞅李家姐这布!”

而这么好的布娘时常把它卖了。那时家里没有一点现金收入,粮食又不够吃。娘用卖布钱买盐、灌醋、买粮食,大多数的布用来给我们缝制衣裳。我小时候的衣服大都是娘用她亲手织下的粗布缝的。她还会把白布染成各种颜色,每次她染布,她的手都要很长时间才能洗白,我们做饭的铁锅也要好几天才能褪尽颜色。

我娘还能织各种条纹和格子布,我家的被子里、褥子里和床单、门帘,以及毛巾、抹布都是用娘织的布做的。娘做的布衫十分结实,但同学们总是笑话我穿手缝的粗布衣裳。我知道我身上的衣裳虽然不好看,但它却是娘用血汗给我做的呀。因此我不以为然。娘知道我常常在学校为这事打架,就说:“在学校论的是能学好还是学不好,笑话人家穿得好不好算啥本事。”这样,粗布衣服我一直穿到上中学的时候。我初中毕业时全班同学合影,我穿的还是娘用她织的布煮染了以后给我做的黑棉袄。

从20世纪60年代初到70年代末的近20年间,我娘织布不停、也不知织了多少机子布。娘不仅给自己家织布,还给亲戚朋友织布。1969年,我娘给舅舅织了两个月的布。每天吃过早饭就去他家,直到傍晚才回家给我们做饭。每天累得“筋软骨麻”,但没听娘说过一句怨言。街坊四邻的婶婶、姨姨们也常常请我娘教她们织布。娘总是尽心尽力地帮助她们。

1979年,我参加了高考。高考结束的当晚,娘就对我说:“群儿,娘前些日子把这几个月纺的线都拐成桄了,那不是,整整一大瓮呢。鸡儿上窝早,明儿天气好。你明个没事儿,帮娘浆线吧。”

我问:“娘,您这是又要织布?”娘说:“你不是要去上学了?总得给你准备铺的盖的吧。你的被里和床单都好几年没有换了。”

我说:“娘,我看您都织了几十年了,身上落下多少毛病,我不想让您再吃这份苦了。再说,还不知道我能不能考得上哩。”娘说:“娘觉得你肯定能考上。到时候你拿上通知书要上火车站了,娘再去搭机子织布,不是就饭后送馍了吗?”娘还说:“不多不少,娘今年整整60岁了。别说以后还能织得了织不了,现在这手都笨了。今年不织,娘怕这辈子也织不了了。”

这是娘的心里话。但是这心里话她只说了一半,另一半没说可我知道:娘是要亲手织一机子好布为儿子庆贺哩。

第二天果然清风皓日,忙了一天,我和娘把她要浆的棉线全都浆好了。我们晚饭吃得很晚。娘给我们炒面筋吃。面筋历来是我娘浆线的副产品。吃饭时,娘不时抬眼瞅那一堆堆在大炕上的棉线。刚浆好的棉线散发着阳光和小麦面的浓香。

“哧-嗵-吱儿!哧-嗵-吱儿!”在近两个月的时间里,娘总是忙着织布,有时白天织了晚上还要织。

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我家后的第三天,娘从机子上下来了。她拿了一把她平时用的剪子说:“好啦!群儿的通知书来啦,我的布也织好啦!”她把机杼上的线尾剪断说:“这辈子再也不织布了!”

娘说的是真的。从那以后直到她95岁去世,娘再也没有织过布。她的那架使唤了20多年的织布机,从东屋倒到西屋不断变换地方。她85岁那年,娘把它送给了夏县的一个农村妇女。那人要给钱,娘一分钱也不要,说:“谁现在还织布哩?你只要愿意使唤它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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