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瓦当的书法神韵

　　“气”，是中国传统艺术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概念。“‘气’不仅构成世界万物的本体和生命，不仅构成艺术家的生命力和创造力的整体，而且也构成艺术作品的生命。” 南齐谢赫所提出的“气韵生动”则成为古代艺术的美学追求至高境界。正是“气”的注入，书法艺术得以血脉贯通，风神立现
　　汉代瓦当书法简拙浑朴有之，畅逸遒丽有之，圆润婉美有之，又或峭拔刚挺，或雄博古穆，或绵劲流秀
　　1 生命的情感表达
　　“中国的书法，是节奏化了的自然，表达着深一层的对生命形象的构思，成为反映生命的艺术。”
　　“喜则气和而字舒，怒则气粗而字险，哀即气郁而字敛，乐则气平而字丽。情有重轻，则字之敛舒险丽亦有浅深，变化无穷。” 喜怒哀乐的情感变化引起气的和粗郁平之变化，而气的变化各殊则导致书法的舒险敛丽之不同审美效果。
　　1.1 喜：气和而字舒
　　心情欢喜高兴，气则和顺畅通，字则舒展宽博。宋董逌在《怀素洪州诗》说：“夫君子养心，贵在不屈，必气和而在，物无累之，则浩搏天之外而若无所碍也。”
　　大富瓦当，反映了古人渴望幸福生活的美好愿望，其欢喜和顺。“大富”二字随圆就势，由上而下书写，气满充盈地占据当面圆形空间。文字体大架宽，线条舒展流畅，给人以疏朗稳重、气通豁达、爽爽的喜悦欢愉之感。

　　1.2 怒：气粗而字险
　　内心愤恨威怒，气则急促粗重，字则险峻峭拔。徐季海善用渴笔，世状其貌，如怒猊抉石，渴骥奔泉，即所谓怒气也。”
　　为了显示王朝的威严以及佐弋令的威风，“佐弋”二字由右而左书写，结体斜势，线条圆和苍润，呈现出怒张威发、骨硬气猛、颖达劲利的势态，令人望而生畏，畏而止步。佐戈瓦当

　　1.3 哀：气郁而字敛
　　悲伤哀愁，气则沉郁屈结，字由之而收束内敛。
　　齐园宫当瓦当寄托了对仙逝之人的缅怀与哀思，故其文字情志沉郁。在有限的格界内依势变形，笔画方折拙简，字体提敛屈顿，斜而复正，给人以紧结敛束，沉若云郁，惊悚峭绝之感。

　　1.4 乐：气平而字丽
　　快乐愉悦，心正而气平，字由之而隽秀流丽。“乐而融之也，而梦华胥之游，听钧天之乐，与其箪瓢陋巷之乐之意也。”
　　长乐未央瓦当，表达了王公贵族渴望能够永远快乐、幸福千秋、永无止境的美好愿景。笔画灵秀逸动，线条颀长清润，传递出温雅秀丽、清遒蕴藉之美感

　　汉代瓦当书法通过其形象生动、灵活多变的文字自由地抒情画心。以一种生命的形式传递出人的细腻的性情意绪，从一笔一划里看到的是人的生命本身。让这“生命的形式”生气勃勃地活动起来的动力就在于“气”的灌注和运行。

　　2 丰富多变的气格
　　情感和气的变化影响了瓦当书法的审美效果，而瓦当书法书写的变化又造就了瓦当书法气格的殊异。陈绎曾在《翰林要诀·变法》“清和肃壮，奇丽古澹，互有出入者是。窗明几净，气自然清；笔墨不滞，气自然和；山水仙隐，气自然肃；珍怪豪杰，气自然奇；佳丽园池，气自然丽；造化上古，气自然古；幽贞闲适，气自然澹。八种交相为用，变化又无穷矣。”
　　2.1 气清
　　这是指清新自然，通透脱俗。西晋卫恒道：“是故远而望之，若翔凤厉水，清波漪涟，就而察之，有若自然。”
　　“维天降灵延元万年天下康宁”十二字，结体疏朗，字体娟秀，圆润清丽，华美超尘。
　　清秀者，如八风寿存当瓦当；清丽者，如东宫瓦当；清朗者，如千秋长安瓦当；清劲者，如长生未央瓦当。

　　2.2 气和
　　这是指虚灵平和，冲淡蕴藉。唐太宗道：“所资心副相参用，神气冲和为妙，今比重明轻，用指腕不如锋铓，用锋铓不如冲和之气，自然手腕轻虚，则锋沈静。”
　　“千秋万岁”四字，平和清润，含蓄蕴藉。
　　柔和者，如延年瓦当；宽和者，如破胡乐哉瓦当；和畅者，如羽阳千岁瓦当；和雅者，如延年益寿瓦当。

　　2.3 气肃
　　气肃，指严正整肃，静谧幽深。
　　“长陵东当”四字，紧凑舒展，整肃瘦劲，峻森冷幽。此外，端肃者，如上林农官当瓦当；凝肃者，如流远屯美瓦当；肃和者，如神气咸宁瓦当。

　　2.4 气壮
　　窦蒙的《字格》道：“力在意先曰壮。” 这里强调的是雄浑宏强、壮丽遒伟的阳刚之力美。
　　羽阳万岁瓦当。字体规整、气势雄浑、壮美豪逸。
　　遒壮者，见图中上林瓦当；宏壮者，见图中关瓦当；刚壮者，见图中折风阙当瓦当

　　2.5 气奇
　　奇，“参差起复，腾凌射空，风情姿态，巧妙多端是也。” 奇诞者，如千秋万岁瓦当、为鸟虫篆，其“千”字写作鸟形，构思怪诞有趣。
　　奇巧者，如冢瓦当；雄奇者，如齐园瓦当；奇肆者，如长乐未央瓦当。

　　2.6 气丽
　　气丽，唐代欧阳询的《用笔论》道：“丽则绮靡而清遒。”
　　“石室朝神”四字，字体秀丽，平和简静，遒丽天成。
　　华丽者，如万岁冢当瓦当；隽丽者，如巨杨冢当瓦当；繁丽者，如延年益寿瓦当；雅丽者，如泱茫无垠瓦当。

　　2.7 气古
　　气古即高古，指淳朴渺远的太古意识，玄妙深渺的境界。
　　古穆者，如与华无极瓦当，结体端庄规整，字体雍容古穆，拙中见巧。
　　古拙者，如永承大灵瓦当；古茂者，狼千万延瓦当；古趣者，如仁义自成瓦当；醇古者，如光耀隗宇瓦当。

　　2.8 气澹
　　气澹，指孤闲淡远，恬静安然，意醇境深。
　　“涌泉混流”四字，结体平和，笔画秀美，淳澹境远。
　　高澹者，如前堂食室瓦当；澹逸者，如利央瓦当；澹远者，如长乐未央瓦当。
　　汉代瓦当书法的气格丰富多变，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于它的独特的书写构形因圆（形）而变，依圆就势而变。
　　一是平正型。
　　文字正立，为了顺应中心圆或者外圈，与之相近的笔画随弧线变化，其书法气格往往表现为平顺舒和。
　　“万岁”二字，方折的笔画居多，部分笔画做适当的弯弧变形，字体正立规整，平正宽博。
　　此类型的瓦当还有乐瓦当、逸延寿瓦当、汉并天下瓦当，等。

　　二是向心型。
　　瓦当文字的上部贴近并沿着外圈分布，文字的底部往圆心聚向，其书法气格通常表现敛肃奇趣。
　　“千秋万岁与天无极”八字顺时针绕着外圈匀布于格内，字底聚向中间写有“千金”二字的中心方格，字体上宽下窄，显得浑圆意趣。千利万岁瓦当、吴氏舍当和春林万岁瓦当等属于这种类型的书法。

　　三是旋转型。
　　位于圆心和外圈之间的文字绕着圆心旋转变形，多是展现出灵动逸丽的气格。
　　“高安万世”四字旋转拉长，结体紧凑，线条婉转，字体飘逸秀雅。万岁冢当瓦当、守祠堂当瓦当和长生无极瓦当等亦属此类型书法。
　　3 尚气的审美文化表征
　　中国古代书法在每个时期呈现出不同的美学风格。金学智指出：“中国书法史上各时代的群体主导风格特征归纳如下：商周尚象，秦汉尚势，晋代尚韵，南北朝尚神，唐代尚法，宋代尚意，元明尚态，清代尚质。” “气”（势）则为汉代瓦当书法的主要美学风格。李泽厚亦指出：“人对世界的征服和琳琅满目的对象，表现在具体形象、图景和意境上，则是力量、运动和速度，它们构成汉代艺术的气势和古拙的基本美学风貌。”汉代瓦当书法的本质在于运动、力量和气势，而其中的力量和运动则构成了其气势之美。
　　3.1 运动
　　瓦当寓动于静，其本身是静止，包括书法文字在内的纹饰则是呈动态的。“一般形式美经常是静止的、程式化、规格化和失去现实生命感、力量感的东西（如美术字），‘有意味的形式’则恰恰相反，它是活生生的、流动的、富有生命暗示和表现力量的美。书法线的艺术不是线条的整齐一律均衡对称的形式美，而是远为多样流动的自由美。” 瓦当书法的美不是静止或程式化的，而是运动、变化的，其运动变化的审美形态生动多样，如飞动、波动、流动、逸动、旋动，等等，如下三例可窥其态：
　　一是飞动的延年飞鸿瓦当。“延年”二字原本呈静稳之态，但由于画入了处于二字之间的硕大的展翅高飞的鸣雁，二字则仿如乘着鸿雁翩翩飞翔而去，仙风禅味十足。

　　二是波动的宫瓦当。“宫”的书写极具心思，字体完全变形图案化。“吕”字像喇叭裙的女俑，而宝盖头则化作一道道弦弧纹，似水受外力而波动，荡漾的水纹涟涟，极具视觉冲击力。

　　三是流动的永受嘉福瓦当，文字为极具意趣性的鸟虫篆体，四字结体疏密均匀，线条蜿蜒盘曲，如无数小虫在蠕动爬行，行云流水的线墨，畅达秀美。

　　3.2 力量
　　东汉蔡邕在《九势》里指出，书法必须讲究笔力，切忌“笔软”，他认为：“藏头护尾，力在字中，下笔用力，肌肤之丽。” 瓦当书法讲究笔力，字体充满力量，展现崇高的阳刚之美。

　　刚力的卫字瓦当。“卫”字布满当面，笔画瘦硬尖锐，刚劲而孔武有力，虎虎生威。

　　弹力的李字瓦当。“李”字结体舒展，线条富于弹力韧性，婉转方折自如，显得轻盈隽丽。

　　浑力的上林农官瓦当。“上林农官”四字书写规整端庄，线条浑圆，曲直之中透出骨力。
　　3.3 气势
　　清代沈德潜强调诗文以气胜，“文以养气为归，诗亦如之……而欲振荡其势，回旋其姿也。其间忽疾忽徐，忽翕忽张，忽渟潆，忽转掣，乍阴乍阳，屡迁光景，莫不有浩气鼓荡其机，如吹万之不穷，如江河之滔莽而奔放。” 汉代瓦当书法遒健雄透射出无可阻挡的伟岸气势。这种气势既来自外在的千姿百态的书法运动形态，又来自内在的令人感动的书法笔力。
　　霸气的单于天降瓦当。“单于天降”四字结体沉雄有力，线条浑厚劲健，气势如虹的臣服天下之霸气跃然纸上

　　雄气的万岁瓦当。“万岁”二字斜势而写，字体疏朗雄健，自信洒逸，君临天下的雄肆王权之气赫然在目。

　　伟气的永奉无疆瓦当。文字严谨庄重，方圆兼备，英伟之气逼人。

　　关于汉代瓦当书法，强调的不是其笔势，而是气势所表现出来的时代审美文化精神意蕴。“汉代开创了一个伟大的盛世，作为反映这一盛世的各种观念形态的文化，都贯注了一种以‘大汉气象’为标识的恢弘、自豪、博大、昂然的向上的时代精神，唯有这种精神，才能反映出盛世的景象与汉人的气度来。”尚气（势）的汉代瓦当书法风格正是大汉气象尚气（势）的审美文化特征的具体表现。
　　汉代的艺术具有“生动”的特点，其绘画、雕塑、舞蹈和杂技等都是热烈飞动，虎虎生风。汉代瓦当纹饰即是如此，它除了有充满动感活力的动物、神秘恐怖的神兽、生生不息的植物、婉转流变的几何、生气活泼的人，还有就是气贯流动的书法文字。在汉代瓦当书法里，少有脂粉气、山林气、市井气或者台阁气，更多的是丈夫气、剑气、豪气或志气。在书法文字内容上，它毫不掩饰地展示国威、君威和权威，大方坦诚地宣告渴望权贵、财富、名利、长生和幸福。在形式上，以灵活多变的技法匠心独到地设计、布局、变形和组合文字。在风格上，千变万化，绚丽多彩，令人叹为观止。动、力、气三位一体的瓦当书法，将激情奔放、奋发昂扬、蓬勃旺盛的汉代精神风貌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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