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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陕梆子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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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3-7 11:21:35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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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走进哪处山陕会馆,除了祀奉关公的正殿,最引人注目的建筑就数与正殿相对的戏台了。如果说,正殿是神圣的,其作用多在商人的精神层面,那么,戏台虽是正殿的附属建筑,以酬神为名修建,其实更多意义在世俗层面,演给神的戏只是名义上的,更多的还是世俗的愉悦。因为有双重作用,山陕商人修建戏台往往也不惜重金,苏州全晋会馆中的戏台就占尽无限风光,是整个会馆建筑群的精髓所在。那势若大鹏腾跃的翘角飞檐,繁若星辰闪烁的缀饰浮雕,以及斗拱旋榫、屋顶造型,无不让人动容。然而,当年在这座戏台上演奏的并非轻歌曼舞的江南丝竹,而是节奏铿锵、悲怆苍凉的山陕梆子,在台上表演的也是一群从遥远的秦晋之地赶来的演员。在这繁华的江南都市,高亢的山陕之声,会让人有不知何处是故乡的感觉。

全国各地戏台数不胜数,当年,国家建立戏曲博物馆,“要找一个南方戏曲演出的最佳舞台作为文物永久保存,找来找去,竟在人家山西人的一个临时俱乐部里找到了”。(余秋雨语)余先生说的对,会馆并非山陕商人的主要活动场所,仅是他们联络乡谊,听戏,聊天的地方,可就是这么不经意间,就将繁华的苏州风光占尽。

河南南阳赊旗镇山陕会馆,筑有一座高30米,东西宽18米,分上下三层的悬鉴楼,又称戏楼,楼后面是戏台,由四根大方柱把巨大的三层戏楼凌空擎起。戏台对面有可容纳万人的大院,院内东西厢房相向,分上下二层,为昔日看戏的包厢。当年秦腔蒲剧班社在戏台演出,院内可容万人观看。这样的戏台无论规模,还是建筑质量,都不会比苏州全晋会馆戏台差。

山陕商人不光建戏台,看大戏,不惜重金邀请家乡戏班到他们所驻商埠演出,还出资举办梆子戏班。清嘉庆年间著名的云生班就是由祁县商人岳彩光创建的。岳彩光不仅是个富商,同时酷爱梆子戏,爱拉爱唱,是个超级戏迷。嘉庆三年(1798年),岳彩光从陕西买来30余名娃娃学艺,又从苏州购回戏箱10只,专门拨出一座院子,盖了戏台,上挂牌匾:秦妙更晋。后又从陕西买回艺童20名,继续组班,谓之云生班,并聘老元儿红张世喜任教。

同州梆子著名戏班德盛班则由蒲州商人陈福儿组建。陈家在西安西大街设有“德福堂”商号,财力雄厚,陈福儿本人酷爱梆子戏,重金招聘名角李云亭、党金良、茂盛儿、十八红组成德盛班。因名角云集,加之财力雄厚,德盛班久演不衰。

西府秦腔的四大名班之一“永顺班”为陕西岐山富商高玢所办。高玢自幼好武术,爱戏曲,喜欢结交江湖艺人。光绪四年(1878年),高玢出资购戏箱、聘演员,以自家商号“永顺”为名组成戏班。该班也聚集了一大批秦腔名角,演员阵容强大,一度达70多人。为保证戏班日常开支,高玢专门划出50亩稻田,收入归戏班。由于高家长期资助,永顺班直到1951年,由政府接管改称“岐山县人民剧团”之前,仍然长盛不衰。

清代,由商人组建的戏班数不胜数,著名的还有祁县富商渠氏所办“三庆戏班”、榆次聂店富商王越创办的“四喜戏班”。值得一提的是,闻名山陕的名角“彦子红”本身就是商家出身;秦腔大师魏长生也是商人出身,多次率戏班赴京演出,“在皇帝鼻子面前手舞足蹈了五六年”。武功富商康海,每次演戏都亲操琵琶,被称为“琵琶圣手”,清初诗人吴梅村盛赞他“琵琶声响多秦声,对山慷慨称入神”。

山陕商人还能将戏剧与人生、商业联系在一起,从戏剧中获得启迪。当年广传于山陕商人的《典当业须知·不足》中,就有商家格言:“凡人处得意之境,就要想到不得意之时。譬如戏场上,没有敲不竭之锣鼓,没有穿不尽之衣冠。有生旦,有净丑,有热闹就有凄凉,净丑就是生旦的对头,凄凉就是热闹的结果。戏台上多净丑,商海中易得凄凉,通晓事理之人,须在热闹之中,收锣罢鼓,不可到凄凉境上,解带除冠。”(刘建生等《山西典商研究》)由此,山陕商人总结出,驽而不贪,见好就收,让利双赢,讲求人与自然、人与人的和谐相处才是商业经营的常胜法则。不是常看戏之人,怎能写出如此与戏剧联系紧密的话?



多数研究者认为,山陕商人喜欢梆子戏,是因为商旅寂寞,需要用家乡戏营造出一种浓郁的乡土气氛,以解乡愁,以消孤单。笔者以为,至少从现有的史料看不完全是这么回事。山陕商人对梆子戏的喜爱是浸在骨子里的。山陕两地自古就是一片艺术热土,两地百姓从小就带着天生的艺术细胞。

且不说远古时期的击石拊石,百兽率舞,仅有记载的乐事,山陕两地已得中华民族之先。听尧帝《击壤歌》知俗乐之豪迈;赏舜帝《南风歌》知雅音之悠扬,还有夏禹的大夏歌,《诗经》里的唐风、魏风、秦风。秦穆公所作“秦声”,取风西音,高亢昂扬,“歌呼呜呜”,泄情绪,抒胸臆,击瓮叩缶,风格粗野,至今想象该是多么粗犷豪放。秦、汉、唐,秦地成文化中心,前有汉宫乐府,后有唐廷梨园。汉代,“乐家有制氏,以雅乐声律世世在大乐官”。普通百姓则“田家作苦,岁时伏腊,烹羊炰羔,斗酒自劳。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汉书·杨恽传》)。

汉代人应劭注释这段话时说:“缶,瓦器也,秦人击之以节歌。”初唐人颜师古解释说:“李斯上书云:‘击瓮叩缶,弹争搏髀,而乌乌快耳者,真秦声也。’是关中旧有此曲也。”

这是一段令人欣然神往的描写,敲击瓦盆,声和节奏,纵情而歌,这不分明就是现在的梆子戏吗?

戏曲是一种舞台艺术,综合了众多的艺术形式,具有夸张的人物,程式化的套路,还讲究唱、念、做、打,如王国维先生所言,一言以蔽之,“谓以歌舞演故事也”。戏曲演出的复杂过程,注定了它的出现需要一个特殊的社会环境。

单纯以儒家文化为核心的农耕文化不可能产生出慷慨激昂的戏曲。只有当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结合后,游牧文化的草原放歌与农耕文化中的诗人行吟杂交相融,才有可能产生出戏曲这一特别的歌舞形式。因而,戏曲最早只能出现在游牧文化与农耕文化融合较为彻底的山陕两省,也只能出现在中国北方被游牧民族占领后的金朝,兴盛在整个中国被占领后的元朝,而不是大汉族一统江山的汉、唐,也不是游牧民族占据主要位置的其他地方,如吐蕃或回纥。每当想起中国戏曲产生的源头时,不管别人怎么想,研究者们怎么说,我总会不自觉地想起,北齐老将军斛律金在玉壁古战场兵败时的情景。四野茫茫,雪花纷纷,齐师新败,士气消沉。军帐之内,老将军以刀磕地,慨而歌《敕勅歌》,“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那高亢悲凉的旋律,刀枪相撞的节奏,将士相和的气氛,不正是后来山陕梆子的基调吗?

蒙古人入主中原长达九十多年,使得中华民族的文化融合达到了一个新高度。当蒙古铁骑唱着“壮伟狠戾”的军歌,以横扫千军之势挥师南下之时,以内省、自敛、深微、柔婉为审美特征的中原文化必定毫无还手之力地受到冲击,如同一位娇弱的女子,在被征服的同时,也被动地被注入草原文化那种粗犷、豪放、精悍的血气。草原民族特有的粗犷豪放、率性任真、呐喊抒情、大气豪壮的精神风貌一旦与中原谐婉、和静、内敛的文风结合,便增加了无限的创作活力。两者经过融合升华,形成元朝富有阳刚之气的外露、粗犷、个性化的美学风范。

中国戏曲正是多种文化元素杂交后的产物。仅有汉文化的优雅根本产生不出戏曲,因为戏曲的精髓正在于俗,在于慷慨激昂,入耳上口,易于和也。最早出现的元杂剧,无疑是受到北方草原文化熏染的产物。北方草原民族一向以豪放、粗犷、坦诚、勇毅而著称,而“草原文学作为审美的客体,在内容与形式上常常相应地表现为一种健力之美,例如有高远阔大的境界,奔放昂扬的情感,刚健雄浑的气势,粗犷豪爽的文风等……它们在结构上往往大笔勾勒,大起大落,具有气势磅礴、波澜起伏的功效;在语言上词采豪壮,声调铿锵,遒劲朴质,追求力度和色调。”(奎曾《草原文化与草原文学》)

与汉赋、唐诗、宋词相比,元杂剧包括以后出现的戏曲,其特点便是俗,其灵魂也是俗,其元气也是俗。离开俗,便无特点,失灵魂,泄元气。正是靠这个俗字,元杂剧和戏曲才战胜雅乐,使文化第一次得到百姓认同并以空前的热情接受。

山陕梆子是现存最古老的剧种,被誉为百戏之源。有人说,山陕梆子是燕赵慷慨悲歌之遗响;有人说,梆子戏源于唐代梨园乐曲。笔者非戏曲史研究者,却固执地认为,山陕梆子只能源自于元杂剧,脱胎于民间的各种杂戏。山、陕两省,地处中原文明与游牧文明过渡地带,自古就有文化交融的传统,春秋时期,秦穆公为吸收中原文化,广纳各国豪杰。战国时代,秦献公为改秦国面貌,效仿各国变法。至元代,山陕两省再次以戏曲形式,吸收外来文化,给农耕文明注入了活力。



山西的蒲州、平阳一带曾是北杂剧的发祥地,宋真宗时期的戏曲《关公战蚩尤》即出自这一带,位居元曲四大家之首的关汉卿是这一带人,《西厢记》的故事背景即蒲州普救寺。北杂剧正是从这时起步,然后一步步演变,才诞生出悲壮苍凉的山陕梆子。如墨遗萍先生所言:“把起自宋真宗时的安邑(解池)‘铙鼓杂戏’(《关公战蚩尤》)和起自金、元间的平阳‘弦索杂戏’,以至起自元、明间的蒲州‘梆子杂戏’(《文王哭狱》为首),联结起来,正是蒲剧(蒲州梆子)源流衍变的一条主要历程。”

墨遗萍先生所说的铙鼓杂戏,又叫锣鼓杂戏,诞生于宋代,兴盛于元代以后,比昆曲起源更早,至今已有千余年历史,被誉为中国戏曲活化石,山西临猗、万荣一带现时仍有演唱。2012年元宵节前,笔者曾专程赴临猗县黄河岸畔的孙吉村,邀请一班老艺人作了专场演出。

我们到时,正是早饭时间,文化部授予的“锣鼓杂戏艺术传承人”李正勤老汉一家人正在吃饭。得知我们来意,老汉先招呼我们吃饭,自己却放下饭碗立刻出去召集人。不一会,先在村头高音喇叭一个个点名,说上头来人了,要看锣鼓杂戏,都到李正勤家。不等话语落音,已经有人走进来,又过一会儿,院子里咣咣当当,鼓、铙、锣都拉来,开始有了响动。

演出剧目属《铜雀台》片段,三国戏之一种。演员共六人,执乐器伴奏者四人,正勤老汉年龄最大,已82岁,其他人也都在六七十岁。不一会儿,十位老人在院里拉开架势。不想戏还未开演,却飘起漫天雪花,不一会院内皆白。一阵锣鼓响得激烈,几位老人震天动地一声吼,曹操和他手下四员大将曹洪、夏侯渊、徐晃和许褚出场。只见平常装束的老人们在热闹的锣鼓声中,顿时化身三国猛将,一声吼,一阵唱,一套招式,无不入戏入味刚烈激昂,曹操之威严,曹洪之勇猛,夏侯之暴烈,徐晃之稳健,许褚之雄毅,都在唱念做打中显现。锣鼓时如炸雷骤响,时如排山倒海,在铿锵节奏中伴着昂扬唱腔,敲打得天上地下满是声符。忽然,鼓乐狂奏,又骤然停下,万籁俱寂,眼前只有大雪无声飘落。意犹未尽之时,再看,原来奏出如此热闹气场的,只有一鼓一铙两锣而已,无丝弦伴奏,无簧管和声,而几位老人尚在戏中,一身雪花,一脸热气。等回过神来,几人一齐大呼过瘾。

戏只演了十四分钟,看过后,方明白为什么山陕商人能与梆子戏结缘,山陕百姓为什么喜欢梆子戏——原来,他们都是参与者,都能置身戏里。

过去,山陕乡村每年春节期间,各村都闹家戏,从腊月农闲就开始排练,村里男女热情高涨,人人跃跃欲试,平时的庄稼汉瞬间会变为才子佳人、帝王将相。晋南乡村曾流行一句谚语:“宁卖二亩地,也要闹家戏。”旧时,每逢庙会,必有戏班演出。那是山陕乡村的一大胜景,台上戏声高亢,台下人头攒动,“山乡庙会流水板整日不停,村镇戏场梆子腔至晚犹敲”,就是这种胜景的写照。

锣鼓杂戏可能是最简单的一种戏,最适合平常百姓,毋需戏台,毋需道具,不要装扮,连丝竹弦乐都不需要,随时可拉开架势,自娱自乐一番。我之所以为写一篇文章就敢兴师动众,让他们专场演出,就是这个原因。据李正勤老汉讲,过去,锣鼓杂戏无女演员,又叫光棍戏,穷人戏。想穷开心时,几个人搬出锣鼓就能弄出一场热闹。当地有谚:“头戴金盔西瓜皮,身披铠甲两页席,腰缠玉带南瓜蔓,手拿长枪稻黍秆。要问我到哪里去,上庙祭神唱杂戏。”说的就是锣鼓杂戏道具戏装简单。

看完锣鼓杂戏,又想起陕西老腔,无论从表演形式,还是演出效果,两者都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样形式简单,一样慷慨激昂,一样如痴如醉,一样血脉贲张。明代才子徐渭看过北杂剧后感叹其“壮伟狠戾”,能使人“神气鹰扬,毛发洒淅,足以作人勇往之志”。锣鼓杂戏与陕西老腔也有同样效果。

梆子戏无论分为多少种,嘹亮的梆子声都是其主要特征。当年,那个“截枣木为梆”的艺人,拿起两截枣木击打出动人节奏时,不知想没想到沙场上的兵器撞击声,想没想到寒夜中突兀的打更声。锣鼓杂戏、老腔中虽无梆子声,但从那强壮激昂气势中,分明能感受到梆子在响。



关于梆子戏的源流众说纷纭,但是,起自山陕两地的北杂剧和杂戏是不容否认的。它能传承于世,以至流行于京津,闻名于吴越,则得之于山陕商人。

明代的山西蒲州(今永济)是个很特别的地方,出两种人,一为商人,一为乐户,而且都是重量级的。经商则巨商大贾,明代的著名晋商几乎全部出自蒲州,如王文显、张充龄、展玉泉、王海峰……不胜枚举。从艺则名角大腕,明代至清代数百年间,山西,包括陕西的名角几乎都来自蒲州,如张世喜、郭宝臣、彦子红,连梆子戏的念白都称之为蒲腔。

并非这里的人能得风气之先,实环境时事使然。明朝实行开中制后,蒲州地处解池附近,三省交界,又历来是山西富庶之地,因而能“持余缗受成算”,最早从开中制中得利,产生了一批驰骋各地的大盐商。蒲州出乐户则纯粹是朝廷政治斗争殃及的结果。公元1402年,明朝的第二位皇帝建文帝朱允炆在皇位上坐了四年后,被叔父朱棣起兵推翻。朱棣当上皇帝,是为明成祖,年号永乐。永乐皇帝为确保皇位不失,开始排除异己,加害建文帝旧臣。除了诛杀建文帝旧臣本人之外,还将他们的妻女罚入教坊司,充当官妓,世代相传,永袭贱业,永为贱民。其中山陕两地贱民丛集蒲州等地,编为“山西乐户”,世世不得与良民齐齿。这些乐户平时吹弹歌唱,供人娱乐,又沿街歌唱敲梆乞食,“摘旧曲,拾俚调,采悟声,参野啸,重敲梆以节拍,乱弹弦以和声,渐次献身于舞台,遂以梆子腔顶替了元曲活动的地位而自成一家”。(墨遗萍语)这样,梆子戏就产生了。

蒲州乐户以梆子戏乞食谋生持续了300多年,使梆子戏闻名山陕。直到清朝雍正元年(1723年)三月,年羹尧之子、监察御史年熙上书请除豁山西、陕西乐户贱籍,蒲州乐户才得以从贱籍中解脱出来。年熙在奏疏中说他们是忠义之士的后代,沉沦至此,无由自新,请求雍正帝开豁他们的贱籍,准许他们改业从良。雍正帝恩准,雍正元年(1723年)四月发出第一道“豁贱为良”谕旨。在下令山陕两地开豁乐户贱籍的同时,又令各省检视,如发现本地存在类似乐户的贱民,也准许出贱为良。

一个地方有这么一群人在长达300多年的时间里,以敲梆卖艺为业,而且,此地又是杂剧、杂戏的发祥地,想不让梆子戏在这里诞生都难。

在明代的四民社会中,处于士、农、工、商最末一位的商人,虽不称贱民,其实同属“末流”、“贱业”阶层。蒲州商人众多,乐户亦多,在同一个地方集中这么两类人,一个财力雄厚而需声乐以娱,一个演艺为生而需财力以资,两者一拍而合,于是,黄河畔岸,涑水河边,除了有激昂河水滔滔流淌之外,又有了激越的梆子戏花木葱茏,草长莺飞,余音不绝。



梆子戏即出,始称秦腔,亦称乱弹、土戏。清朝乾隆年间,一位名叫朱维鱼的浙江商人从西安经临汾到汾阳,一路上,处处闻听梆子戏,《河汾旅话》一书中记载说:“本社演戏剧曰梆子,词极鄙俚,事多诬捏,盛行于山陕,俗传东坡所倡,亦称秦腔。”看来,这位商人喜欢风雅,一时还听不惯梆子腔。不管外地人评价如何,梆子戏还是迅速风靡山陕两地,甚至唱红京城,连皇室贵胄也喜欢看。

梆子戏节奏铿锵,唱腔慷慨激昂之余,带悲凉凄切余韵,尤其是那震撼人心的梆子声,一经响起,便勾人魂魄,再加之鼓乐激荡,丝竹悠扬,连路人听见都会加快脚步。即使是隔着一条大河,也会摇橹划桨,乘船去看。

山西临县碛口镇的黑龙庙矗立在黄河与湫水交汇处,庙内戏台与山门连成一体,戏台正中壁板上写“鱼龙出听”四字。鱼龙能不能出听不得而知,反正台上唱戏,河对岸的陕西百姓能听得清清楚楚。夜深人静之时,梆子清脆,唱腔高昂,陕西百姓坐于崖头,但见河水滔滔,湫水潺潺,一声声梆子腔勾人心弦,便再也顾不得什么,驾船渡过去汇入台下人群之中。有雅人竹枝词为证:“卧虎笙歌天外声,山西唱戏陕西听。静夜一出联姻戏,百代千秋亦温馨。”

远在他乡异土的山陕商人们更受不了这清脆的梆子声,那种慷慨悲凉的旋律,与他们商路上的苍凉、独居异乡的寂寥相吻合,会产生出思念亲人的无限愁绪。山陕商人喜欢梆子戏,在剧情,在人物,更在那高昂悲壮的旋律。正因为这样,才有许多戏迷一遍又一遍地看同一出戏,一次又一次地吟唱着同一个旋律,山陕梆子成为商人们生活的一部分。

喜庆节日在会馆里看家乡戏,是山陕商人一年当中最愉快的事。戏班子一般是由富商请的,也有大家你三两我五两集资请的。演戏名义上是为酬神,求神灵保佑生意兴隆发财添福,实际是为大家提供一次相聚热闹的机会。一年四季,奔波在紧张的生意场上,大家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借此机会,听听家乡戏,会会家乡人,一番热闹,几番交谈,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大家都放松一下,同时也慰藉自己浓郁的思乡情,当然更重要的是来看那勾魂魄、动心弦的梆子戏。

这种酬神会戏一般非常隆重热闹,所请戏班必为当地名班。如果当地没有好的戏班,山陕商人常常不惜重金,千里迢迢将家乡的名班和名伶邀来出演。等戏台上那名扬晋、陕、甘的猗氏人“元元红”郭宝臣抖起胡子,蒲州商家出身的“彦子红”气势磅礴地吼出一声乡韵时,喊一声好,拍几下手,像喝了陈年美酒那么陶醉,由不得拿出大把赏钱。这样,山陕会馆客观上养活了戏班,捧红了梆子戏名伶。不然,没有经济基础,戏班和伶人在交通极为不便的情况下,不可能远离故乡在千里之外演出,梆子戏后来传播到全国各地也无从谈起。

正是在一次次的会馆演出中,山陕梆子裂变出东西秦腔和蒲剧、晋剧,再后来又有了河北梆子、卫(天津卫)梆子。这么说来,位于四通八达商路的山陕会馆,实际就是梆子戏向全国各地传播的载体。在山陕商人一阵阵的叫好声中,梆子戏逐渐与各地民间艺术融合,最后繁衍出了众多的地方剧种。

是不是可以这么说,中国戏剧的传播繁衍始于山陕梆子,山陕梆子的繁荣得益于山陕商人。山陕商人在用亲缘、地缘让自己获得物质财富的同时,一不小心,又为后人留下了一笔文化财富,从此袅袅不绝,唱响了几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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