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栋：父亲，来生我还做你的儿子

父亲，来生我还做你的儿子

□贺栋

春日里的一个黄昏，我伫立在窗前，心想着再过几天就是清明节了。窗外杨柳风阵阵刮过，吹落一树繁花，天空柳絮缤纷。一抹痛彻心扉的感觉，涌上我的心头。

父亲啊，你在故乡的地下已经长眠了28年。一抷黄土，仿佛万水千山，将你和我的今生永永远远地隔断。

父亲的一生是艰难困苦的一生。父亲年少时，我爷爷就去世了，是我奶奶和伯父把父亲抚养大，供他上学，为他完婚。高中毕业后，父亲便在我们村当了一名民办教员，教七年级的语文课。这一教就是几十年。后来，村里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父亲就一边教学，一边种庄稼，一大家子人，奶奶、我妈、我和两个弟弟、两个妹妹，就靠着父亲微薄的收入和父母种地打下的粮食过活着。后来，因为生活愈加艰难，父亲就和别人承包了村里的一孔砖瓦窑，烧了一窑窑的砖卖了维持一家人的生计。再后来，父亲与别人合伙开了一家木料厂，可恨的是，合伙人骗了他十几万买木料的钱，父亲从此背上了好几万元的贷款，直到去世还没有还完。父亲去世十年后，我和二弟才把这笔利息已涨得和本金一样的贷款连本带息还清。

我是家里的长子。从我记事起，就目睹了父亲为这个家的付出。在我和弟弟、妹妹还小的时候，为了不让我们几个饿着，不知道多少个晚上，父亲在油灯下，把一把把的麻线拧成麻绳，再把一捆捆的高粱秆劈开，手脚并用缚成笤帚。在缚够几十个笤帚以后，就用一条绳子捆在家里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后座上，趁黑夜骑行一百多里地，赶天亮时到达运城，把笤帚卖了后，再买上一百来斤玉米或高粱。

在我的记忆里，我是害怕父亲的，从小到大，我们很少交流。小时候，我对父亲的记忆，也是零零碎碎的，甚至是充满怨恨的。比如，我见父亲拉二胡，就也想拥有一把二胡，央求我父亲，他总说给我买，可是每次他从学校回来却是空着两手，这让我深深失落；有一次，我随父亲去了学校，他在开会，我和一个老师的儿子在隔壁的房间床上打闹，影响到了他们开会，父亲就跑了进来，把我从床上提溜下来，大冷的天也不管我没有穿鞋子，把我赤着脚撵回了家……

后来，我上了高中。这期间发生的一件事，才使我真正理解了父亲对我的爱。那年冬天，连续下了四五天大雪，厚厚的积雪把道路封得严严实实，公共汽车也停运了。我当时在稷山中学读高三，已经连续一个多月没回家了，衣着单薄不说，生活费也没了。记得那天上午上完课后，我因没钱买饭票，就没有吃饭，一个人待在宿舍看小说。突然有同学在外面喊我，说是我爸在校门口等我。我似信非信地到了校门口，一看果然是父亲，他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大提包，头发上、衣服上落满了雪花，裤腿上沾满了污泥。

“爹，你咋来了？我还以为是同学跟我开玩笑哩。”

“走，把东西给你放宿舍去。”我父亲像平日一样没有一句多余的话。我便和我父亲相跟着，踩着厚厚的积雪回到宿舍。“我给你买了一件棉衣，还有一条绒裤、一双棉鞋”，父亲边从提包里往外拿衣服，边对我说着。我站在旁边，看着父亲又从提包里拿出了好几十个白面馍馍，还有几罐头瓶咸菜，还有厚厚的一摞复习资料。最后，他拿出一包糕点、两桶肉罐头说：“这是给你班主任老师的，你一会要记着给老师送去，可不敢自己吃了。”

“爹，你咋个来的？”这时，我才想起来问父亲。

“雪下得太大，路上不通车，我就走着来啦。”我听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我们村离稷山县城70多里地，我想象不出来，父亲背着那么重的提包是怎样一步一步来学校看我，又要一步一步再冒着风雪走回去。

父亲要回去了，我坚持要把他送到县城南门外。临别时，父亲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二十元钱塞到我手里，然后去旁边的饼子铺买了两个热乎乎的饼子，给了我说：“好啦，你快回学校吧，我回去啦。”

我目送着父亲渐行渐远，直到他的身影融入茫茫的冰天雪地里……

几年后，父亲在老宅地基上盖起五间大瓦房，操持着把我的婚结了。一年后，我有了儿子，父亲只要一有空，就把他的长孙子抱在怀。有生以来，我总算看到了他笑的时候是什么样。

那段时光，可能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只是这快乐是那么短暂。

1991年秋天，父亲被医院确诊为肺癌晚期。伯父在知道父亲得了癌症后，一个人躲在屋里失声痛哭。那年冬天，伯父领着父亲、我妈和我，到北京看病。去了几家医院，大夫都建议回家保守治疗。伯父坚持要继续给父亲看病，便让我先行回家，因为当时我二弟已定了婚期，就在那几天完婚。

在返回的列车上，我望着窗外茫茫无际的风雪，想着正被疾病折磨着的父亲。广播里播放着当时热播的电视剧《雪山飞狐》的主题歌。一直到现在，只要一听到这首歌，我便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我父亲，心就会隐隐作痛。

那天是1993年1月3日，星期天。从2日傍晚开始，天就下起大雪。这时父亲病情加剧，疼痛难忍。我慌忙找来村诊所的护士，给父亲打了一针，但父亲还是痛得厉害。我急忙去邻村找来医生。医生为父亲把脉后，摇摇头说：“还是赶快料理后事吧。”3日凌晨2时40分，父亲停止了呼吸。

我还没来得及尽孝，父亲便撒手人寰，匆匆走完了他在人世间仅仅52年的风雨历程。28年来，我无数次夜里梦见父亲，醒来却只见泪湿枕巾；我听着别人叫爸爸，而我余生却再也没有爸爸……

父亲啊，如果有来生，我，还做你的儿子；你，还是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