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栋花：父亲的眼神

父亲的眼神

(李栋花)

时光跨入2019，父亲过世30周年了，时间虽久远，但他的音容笑貌却依旧定格在我的脑海里，萦绕在梦境中。睡梦中，他对我微笑不语；梦醒时，我热泪长流。恍惚中觉得父亲好像并没有离我而去，而是一直陪伴着我。

父亲是我的养父。他四十岁时才抱养了我，并视为己出。他冬天怕我冻着，夏天怕我热着，好吃的饭菜亲手一口口喂我。我很享受父亲那慈爱的眼神。

上世纪五十年代，有一年冬天特别冷，冬至前后的几场大雪，覆盖了整个村庄，厚厚的积雪吸引我和小伙伴跑到外面堆雪人。洁白的雪花沾满全身，双脚踩着咯吱咯吱的白雪，在浸出的水渍中上下不停地蹦跳，不一会儿雪水就浸透了鞋袜。我不顾三九寒天的冰冷，玩得高兴、痛快、忘乎所以。父亲从巷外归来，看到我冻得通红的小脸和快冻僵的双手，赶紧伸手拽我回家。玩兴正浓的我拖着小屁股不断挣扎，不愿意离开雪地，无奈之下，父亲一把将我抱起，强行带我回家。

家里的小木炭炉并不暖和，头天晚上烧的土炕还有点余温。父亲把我放在炕上，一边脱掉湿透了的布鞋和贴在脚上的袜子，一边埋怨母亲不阻止我。其实母亲已多次阻止，是我任性不听话。父亲不听母亲解释，急忙解开自己的棉衣扣，把我的手脚迅速裹在他的怀里。也许是玩累了，钻进父亲热烘烘的怀里，我竟然迷糊起来，朦胧中还听见父亲责怪母亲：万一冻坏娃，害娃一辈子。

生在贫穷饥饿的年代，人们的生活愿望就是吃饱穿暖，最好的娱乐方式就是赶大集、逛庙会、看大戏。我们村离庙上不远，只要遇到庙会或者唱戏，父亲再忙也会放下手头农活带我去玩，给我买各种各样的小吃零食。

遥远的记忆中，父亲带我去庙上看戏，走上一小段路，我就故伎重演，赖着不肯走。父亲一句话不说，弯下腰背起我，迈着坚实的脚步，踩着田间小路，匆匆忙忙地赶路。

开戏前，父亲先到凉粉摊前，给摊主说：来一盘热凉粉，油重点，辣子少点，多炒一会。又去烧饼炉前喊一声：一个热饼子，要焦的。拿着两面发黄的大饼，回到凉粉锅旁对摊主说：把凉粉夹到饼里，给我女找个位儿让她坐下。父亲把炒好的凉粉放在我面前，再递上一双筷子，自己蹲在桌旁，看着我笑眯眯地说：慢慢吃，别烫着。我让他尝一口，他说自己不爱吃。少不更事的我就天真地以为父亲真不爱吃，端起盘子，咬口酥热饼子，津津有味地品尝凉粉的香辣美味。我吃饱后，父亲才拿起剩余的饼子，和凉粉搅合在一起，三下五除二把盘子里剩的吃得干干净净。幼稚的我睁大眼睛在想，他明明吃得这么香，为什么说假话？

戏开演后，父亲把我扛在肩上，找空隙钻入人群，寻找适合的位置，然后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任我在肩头叫喊。只要我喜欢，他就高兴，至于台上出什么人，演什么内容，他一概不关心。直到有白脸、花脸出场我不待见为止，他这才离开原位，找个地方蹲下，抽出别在腰间的旱烟袋，吧嗒吧嗒吸上几锅解疲劳。而我则拿上父亲给的零钱连蹦带跳地跑去，挑一大串冰糖葫芦，享受着同龄伙伴难以享有的口福。

儿时的我任性、淘气、倔强，在班里也是个孩子王，仗着父母的宠爱常做一些错事、傻事。上学时路过王家祠堂，祠堂院内栽满枣树，一到秋天树上就挂满鲜亮的红枣，吸引着每个孩子的目光。平时有人管理，成果期间看管更严，外人不能入内。一次放学发现院内的管理人员不在，我们便趁机钻进园内，争先恐后去摘，低处的很快就摘完了，高处还飘挂着几颗很有吸引力的大枣，小伙伴想吃又不敢上。我从小个子就高，先天优势让我很顺利地爬了上去，摘颗脆枣先咬一口，甘甜清脆。于是便上下攀爬专心寻找，兴奋让我忘了回家。父亲不见我回家，赶快问邻居孩子，才知我上树摘枣。父亲快步跑到园里，看见我正趴在树顶端，树枝因我的重量不断晃动，而我正一手摘枣，一手往口袋里装，嘴里还不停地嚼着，全然不顾脚下的危险。我的举动吓到了父亲，他不敢大声呼喊，怕我吃惊掉下来，就温和地说他买了点心，让我慢慢下来。我从树上溜下来，三步并两步飞奔到父亲身旁。还未开口，父亲一巴掌打在我屁股上，尽管不疼，从小没有挨过打的我自尊心一时承受不了，委屈得哭了起来。父亲一见我哭，急忙蹲下身来哄我。他越哄我越闹，父亲摇摇头，叹口气把我拉到背上，低声念叨：我的憨女，不是爹要打你，树上那么多刺，我怕给你的脸、眼睛划破，怕你从树上掉下来，万一你有闪失，让我和你妈咋过哩。朴实的话语震撼着我还不成熟的心灵，源自父亲内心的肺腑之言，使我突然意识到我就是他们的全部，是他们的未来和希望。我的一举一动、喜怒哀乐无一不扣动着父母的心弦。从此，我再也没有做过让父母为我担惊受怕的憨事、傻事。

父亲不仅对我非常宠爱，对所有亲人都关爱有加。父亲一家五口从河南逃难来到山西，落户西王村，靠打短工做零工维持生计。父亲的亲娘难产身亡，姐姐出嫁后得痨病早亡，先后失去两位亲人，原本贫困的家雪上加霜。父子三人相依为命，屋漏偏逢连阴雨，老父又身染寒疾，撒手归天。可怜的父亲短暂几年送走三位亲人，接二连三的打击使身心俱疲的他不断遭受摧残和煎熬。但父亲没有倒下，而是努力撑起这个家，为唯一的兄弟遮风挡雨，希望小弟能健康成长。

土改后，住有其屋，耕有桑田，父亲十分珍惜来之不易的生活条件，起早摸黑，辛勤耕作，家境逐渐好转。和母亲成家之后，也精心为他的弟弟操劳成家。历史的岁月总会重复，自然灾害覆盖全国，也波及了刚刚有起色的两户人家。父亲时刻关心其弟家人生活，隔三差五接济，从地里挖回来的红薯、萝卜、蔓箐等只要能吃的东西，都会给弟弟分一份，勉强维持生活。叔叔磨面带来次粮，父亲悄悄调换，以优换次，以少换多，磨成面粉，封好口袋让他带回。父亲用无声的行动、有限的力量默默地帮助至亲，无怨无悔为亲人奉献着自己的所能。对续姐关心体贴，姐弟二人时常盘坐在炕上，聊家长里短、亲人琐事，成年后我才知道，他们不是亲姐弟，但胜似亲姐弟。

父亲年过七旬大病一场，住进地区医院。那时医院条件简陋，我和丈夫轮换白天黑夜陪护床前，照顾起卧。住院期间，我精心为父亲准备每一顿饭菜，尽力搭配好营养口味。父亲亲身体会到女儿的贴心和孝顺，脸上绽放出开心的笑意。

晚年父母衣食无忧，是全村人羡慕的幸福老人。但勤劳的父亲却要拖着老寒腿到田间干活，在我强行干预下，他才停止劳动，居家静养。

父亲过世当天，非常清醒。他让我扶他坐在藤椅上，我和爱人围在他身边。他说想喝口汤，我做好一小碗，准备用勺子喂他，刚强的父亲轻轻摆摆头，用颤抖的手端起碗喝了一口，微笑着对我和爱人说：少年受苦不是苦，老年有福才是福。没想到我老了真有福气，我把福享了，你们也落个孝顺的好名声。看着父亲欣慰的眼神，我强忍泪水，心中祈祷上天让他闯过这一关。父亲喝完汤，说他想睡一会，这一睡便阴阳两隔……父亲八十周岁前离我而去，没为父亲贺八十大寿，成了我的终身遗憾。

父亲是最底层的普通人，受过苦、逃过荒，一生之中没有惊天动地的辉煌，但他在我眼中是伟大的，是女儿眼中的天。他用苦难的一生成就了女儿的幸福。他的勤劳、正直、善良、本分让我受益终生；他诚实守信、重气节、重操守的人格让我敬重；他坚强乐观、面对困难不退缩、不低头的勇气给我奋斗的力量；他心存善念、乐于助人的德行是我做人的榜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