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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雅茜:腊月,腊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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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0-8-8 11:05:35 | 查看全部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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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腊月

□张雅茜

父亲买回一头牛,是老死的。在生产队,牛是好劳力,拉犁、拉耙、拉粪车、拉碾子磨,最是任劳任怨的主。这头劳作一生终于熬不过年的老牛,夜里倒在槽头,从此在饲养室销了户口。往年有此例,都是派人拉沟里挖坑埋几锨土了事。


这次队长给了父亲面子,当众接过那卷一毛两毛的票子,“呸”一声吐口唾沫在大拇指上,一张一张点完说:“一毛不差,五块钱,归你了,别后悔哇,不退钱的。”等母亲想阻止时,父亲已经扛着镢头下了沟,窑门前大瓷盆里,泡着十多块拳头大的牛肉,黑乎乎的,“连血水都泡不出来,这能嚼得动?”钱反正退不回来,母亲索性不管。

父亲像是在一点点调起一家人的胃口,一反急吼吼的做派,把那一块块黑东西洗干净放进锅里,抓一把花椒两大块干姜扔进去,先是大火烧开,然后一勺一勺撇去沫子,撤去柴火盖了锅盖焖。等我们以为肉熟了时,父亲却把沟里挖来的那棵老枣树根塞进灶火里,火调到最小,说:“睡觉,早着呢!”我惦记儿子和长他三岁的小姑姑打架,连夜赶回家去。


第二天我抱着儿子进窑时,竹篦子上晾着一堆仍然黑乎乎的东西,没有预料中的扑鼻香气,手撕不下,拿刀切下一小块塞嘴里,嚼半天,你不得不承认,它就是肉,尽管嚼得牙根子酸,跟红薯跟高粱面条区别还是很大的。那些肉块立马被母亲收拾进竹篮挂在窑门前,老鼠够不着,夜猫也攀不到。这一年的腊月因了这个竹篮里的内容,对年的盼望便急切了许多。十多年后,城里人的餐桌上有了牛排,乡村筵席上第一道冷菜是凉拌牛肉,人们便淡忘了父亲杀死牛取肉的情景。

过了腊八,村西头的樊家杀猪给儿子结婚摆酒席。父亲当大厨的回报除了一条白毛巾两个大白馍,还多了一副猪下水。猪的那些器官摆在石条上,一刹那间,小院腥气冲天。我躲在窑里,用手捂着儿子的眼睛,他才不到一岁。我远远看着父亲先清洗了肠子里的粪便,再用碱面一遍遍洗去腥气。最后,洗干净的东西摆在案板上,我才得以看到父亲的后半部分制作过程。

几年后在本家叔叔的丧礼上,父亲翻肠子的技术似耍马戏一般,引来了满院子亲戚观看。一根竹筷子塞进去,几秒钟内,地上那堆乱麻般的肠子便改了容颜,然后,再同样的动作,翻回来,如此重复。父亲把猪肺剁碎,再搅进一些猪肉的边角料,把碾碎过了箩子的大料花椒干姜拌上盐,调了水粉面倒进碎肉搅匀,一勺一勺塞进肠子里,尺把长了切断,线绳扎住两头,然后一根一根摆在竹篦子上,上火蒸。

父亲坐在属于大厨专享的一把椅子上,不看任何人,就着一小碟卤猪心和几片猪肝,端一粗瓷碗喝散装白酒,那也是他的专享。两个时辰后,撤火出锅,粉嘟嘟摆一院,惹得孩子们围着篦子转,胆大的还伸手摸摸,被主家一声呵斥作鸟兽散。又两个时辰,凉透了,父亲操刀,切片、装盘,主事的一声吆喝,传菜的便一哄而上,刹那间摆在桌子最中间。那几年,凡是来请父亲去做菜的,必先说他预备了猪下水,香肠是必不可少的主菜。

又是几年后,我的孩子们都认定香肠是垃圾食品时,我却突然怀念起那些年的“张氏香肠”。从笼盖掀起那一刻,从乡邻们艳羡的神色里,那种味道就深深留驻在我的味蕾中,至今不散。

腊月二十三,祭灶王爷的前一天夜里,随生产队在外村油坊榨油的父亲回来了。我也算准了时间抱着儿子住在娘家,等打了牙祭后第二天赶回家让灶王爷点人口。幸亏两家只隔一畛子地,婆家人口多,我便隔三差五回娘家蹭饭。

父亲进了窑见我坐在炕上,便先打开馍笼掏宝贝一般显摆。三个油饼,几片油炸馍,一罐子腌芥菜,窑里顿时蓬荜生辉。父亲小时熬相公(学徒)时学得一手好菜,使得生产队每年榨油他都是不二人选。油坊是重地,女人不得入,外人也不得入,我去送馍馍时也只能在路边,听油锤一声接一声地响,据说温度高得光膀子穿短裤,辛苦得紧。


油饼是父亲省出来的,馍片是自己带的馍馍切片,每人两个。还有,咸菜用热油烹。母亲从窑门前的菜坛子里挟回一碟芥菜,父亲从拿回的罐子里挟出一筷子芥菜放进碟子里让母亲搅匀,然后递给我一片油炸馍片让我夹着吃。那一刻,弟弟睡得正香。

以后的三个月里,那一罐子芥菜,母亲只夹一筷子,玉米面窝窝,红薯面拌面菜、熬南瓜都在一瞬间里变得美味无穷。一次父亲得意忘形:“你知道为什么只装半罐子芥菜吗?你知道咱家馍馍为什么能切五片,其他家只能切三片?”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罐子底是半罐辣椒面,别人一勺油便浇得油汪汪,而他的要两勺或者三勺。至于我家馍馍比别人家多切两片,全是因为父亲的刀功。


后来我笑他占生产队便宜,他说这是人生智慧。第二年,两岁的儿子吃了油炸馍片跑去院子里喊:“奶奶,我没有吃油馍馍,我们窑里没有藏油馍馍。”婆婆笑道:“知道了,乖孙子没偷嘴。”一个院里,三婶、四婶的四个儿子,丈夫的五个弟妹,竹竿一般挨节儿,我只能装聋作哑,实在后悔不该贪心吃了再拿。

蹭了娘家的饭,我也表现甚佳,帮母亲织完机子上的布,拿到沟里的泉水边捶洗,三遍下来,清米汤汁浆了,挂在沟边酸枣刺蓬上,晾到半干时叠了在石条上捶。家织布无论本色或染色,不能在水里泡,怕掉颜色。两个枣木棒槌轮番上阵左右开弓,凭的是年轻有力气。布捶得光洁闪亮,母亲裁剪了褂子,我连夜给父亲缝新棉袄。盘钮扣,钉纽扣,样样难不倒。为的是大年初一父亲去拜年,可以炫耀:“二女子的手艺不差。”像我到处炫耀他的厨艺一样,没有半点谦虚。

今年的腊月最后一天,是立春,年末即是岁首,有点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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