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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门古意
(曹向荣)
人们喜欢山山水水。有人在家里挂山水图画,那是将自然的山水移到屋内观赏。喜欢打起背包远行观山看水,那叫游山玩水。
游山玩水,水可以是溪流,也可以是大江,河水自然归于其中。我的家乡离黄河不足十公里。很早听到“游山玩水”之说,觉得那游乐的人是闲得慌。看戏剧里,那穿着鲜艳的男子,手摇一把折扇,赏景或观花,走得摇摇摆摆,那是富家公子。我们临河人家,过得是老实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少有闲情野趣。临河而居,黄河一年年的模样,近在眼前,收于心底,千年的黄河留下长长的足迹,有很多神话传说。临河的建筑群,声势浩大,传说皇帝几次驾临这里,亲笔题匾。精美的神话,是人们对黄河的敬畏。建筑群是家乡人对黄河的崇拜。
家乡的黄河,对岸便是陕西。据辛氏《三秦记》记载:“河出龙门口,其广不及八十步,舟楫往来,一移刻而可济。凡河之流无有便于此者。”我到过多个黄河渡口,不曾见与临省相隔不足百步。可见,家乡黄河渡口之独特。
河两边临河的建筑景观,在以前的兵荒马乱年月里烟一般散去。家乡临河据传有东西禹庙,庙宇精美豪华,构造极见奇巧,有石栈连云、鸣泉漱玉、南亭夜月、北口秋风、层楼倚汉、飞阁流丹、桃浪三汲、春雷一震八大景观。
这里曾是繁华之地。家乡出煤,煤从山上下来,必经龙门。龙门,地方人称“口头”。龙门村也称口头村。据传新中国成立前,禹门口黄河水运码头年输出货物有70多种,煤炭以万吨计。禹门口停的船舶达四五百只,远近客商天南海北。这里有街道,有客栈,有各样商铺。南来北往的客商运核桃、运煤炭,人流熙熙攘攘,天天如集市。龙门人不种地,靠地盘吃饭,他们在岸边扩出一块地来,租给囤煤囤山货的客商。他们以渡口为生,造船的、划船的、搬运的络绎不绝。这些营生不只是龙门人,周边村落的人也来这里谋生计。
炭从山上搬运,人背驴驮马拉。山上山下一条路,称梯子崖。梯子崖传说山里有一靠煤窑发家的有钱人,名叫四蛤蟆。四蛤蟆光景兴盛,在山上修梯子崖,至龙门。梯子崖青石台阶,宽三尺、高半尺、深尺余。梯子崖到山顶,有一庙,庙有对联:云崖万丈天台近;雪浪千层紫竹通。这副对联写尽梯子崖的险峻。冬雪的天气,行走梯子崖,稍有不慎,人与驮炭的牲口一齐滚下黄河,与“鸟为食亡”同悲!修造梯子崖,据说是“斗石斗金”,说法或有些夸张,但让人能想象出当年修造梯子崖的艰辛。话说当年的梯子崖昼夜人流如织,牛马如梭,灯笼火把星星点点,堪称龙门一景。
龙门村有家戏,一街的琵琶、唢呐、钹镲、小鼓的乐声。男角是男人,女角还是男人。黄河轰隆与柔美的音乐和唱腔,在龙门的上空飘荡。龙门姑娘自幼疏于家务,也不愿外嫁吃苦头,多嫁在本村。好女不出村或者就是从龙门传开。
家乡一家宾馆的墙壁上有一张大照片,那是新中国成立前禹门口全景图。禹门渡口北依高山,建筑高高低低,楼阁层层。那楼亭背后多处房舍,间以繁茂树木。照片里,人聚人散,两个穿长袍马褂的男人,一个两手抄在后面,一个一手垂落、一手握礼帽。他们的袍子是浅色,褂子是深色,在照片里有些显眼。自行车在新中国成立前是稀少的,照片里居然有那么几辆。旁边一男子站得挺直,拄着一根“文明棍”。他的后面站着两个男子,那两个男子后面扬着一面三角旗,上面有字,写的什么看不清晰。照片里人影散乱,但他们一同朝前方看。这张照片应是特地照的,他们兴许是在这里开什么会议。这些人背后,有两眼桥洞。那桥洞空旷,照片里两团漆黑。沉默的照片,听不见黄河的声息。但家乡人见着照片,是有感觉的,煤是家乡人的营生,是吃穿用度。家乡人将这幅古图画挂上酒店整面的墙壁,尽显骄傲,这也是对家乡古龙门的深切崇拜。
临河远远近近的庄户人,农闲时偶尔也来黄河边“散散心”。那是六七十年代,黄河桥刚落成。春节,人们穿着簇新的衣服,来到黄河岸边。他们来看黄河,不说看黄河,说看黄河大桥。桥的颜色是簇新的蓝,男人们身上的衣服大多也是簇新的蓝。黄河大桥两端各插一把耀眼的小红旗。那小旗飘扬着,呼啦啦响,像新生的拍手跳跃的娃娃。他们来看黄河。他们身上的新衣服,是硬的、挺括括的。他们骑驴或者赶牛车。牛车里铺的新褥子,里面坐着缠小脚的老年人和冻得通红着脸的娃娃。那小脚的老年女人,脚上的鞋是簇新的,那三层的鞋底子的布,雪白雪白。那新结婚的夫妻也来看黄河。他们骑自行车来的,来到河边,那女的从自行车的后座跳下来。他们一前一后,庄户人家的男女从不一排走路,羞涩的新媳妇走在男人的背后,他们边走边看黄河。那女的上了黄河边上的台阶,风吹乱了女人额前的头发。黄河水的吼声,在他们来的路上,就隐隐听到了。现在,看到奔流的黄河,那黄河受到桥墩的阻挡,拍打声猛烈,能感觉到河边地面的颤抖。黄河愤怒的咆哮声,让人的心尖儿打战。应该说,黄河岸边的每个人都被黄河的吼声震慑了。那女人伸头从桥的栏杆上往出探,那浑浊的黄河水,远远而来,到桥口激荡起来,水花四溅、泡沫四溢,好几处打着漩涡,那漩涡如一口井敞开着,时有树枝、绳结从漩涡跌落下去。
太阳越升越高,桥上的人来得多了,热闹起来。深不可测的黄河水,威力不减,咆哮的黄河水像开了的壶水,蒸腾着。那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站上桥头,手紧紧抓住女子背后的衣服,这时候,他们同排站在黄河桥上,一同将头探向黄河。咆哮的黄河千变万化,漩涡层出不穷,吼声如雷。鸟雀从这里飞过,努力扇动翅膀,越飞越高,高到变成一个黑点,飞到不知道什么去处。这里是热闹的,也最是寂静,那桥头看黄河的人多是呆望。他们朝着河水久久地凝视,那里有神秘的、不可知的力量。
这对男女看了会儿河面,将头抬起来。那男子指着半空中飘荡着的一线绳索。那是黄河软桥,也叫钢丝桥。钢丝桥建成于1950年,横跨东西两岸,远观如索。话说当年的钢丝桥,宽不足一米,一边一根钢绳,既做扶手也是栏护,底部铺着一截一截的木板。人走上去,左摇右晃。若有肩扛手提之物,那软桥晃得更是剧烈,人走在上面飘飘忽忽如空中翻腾的鸟儿。若有胆小的走到钢丝桥中,闻黄河怒吼,看波涛翻滚,腿儿软如面条一般。也有踏上钢丝桥如履平地的,这样的人终究少数。提起钢丝桥,多数人心惊胆寒。现在,那年轻男子指着那钢丝桥,那桥几近无人行走,锈迹斑斑,如悬着的一线蜘蛛丝了。
龙门的街道,随着长袍短褂的更迭消磨不见。黄河大桥随着日月的消磨,簇新的蓝变成灰暗的蓝。桥头两边的红旗被日头晒得没了颜色,被风撕扯得条条缕缕。黄河渡口的船只也少了。家乡人沿河开路,公路运输替代了河水摆渡,煤运到了更远的地方。
自此,黄河渡成为一个传说。
家乡经济腾飞发展,铁厂建了起来,水泥厂建了起来,焦化厂建了起来。黄河边上的龙门村人经过几十年,将焦化厂做成煤焦集团,有了龙门客栈。龙门客栈听来大有古意,那是龙门人寄情古镇龙门、重建龙门古镇的一个苗头。
龙门有龙门客栈十多年后,黄河边上出现了龙门古街道。入街处设一门,那门有一牌坊,檐四角翘起,瓦脊中间为两龙戏珠。檐下三开门,拱形,一大两小。大的拱门顶头写三个字——“龙门关”。门上有联,左联写:紫岳巍巍两扇龙门朝北斗;右联写:黄河滚滚一条玉带绕西秦。
从台阶上下来,上了仿古街道,街道方形砖铺地,净光明亮,虽不如古石街道的拙朴,却有着古街道的风韵。从龙门关进来,左右是一溜排的店铺。那店铺看似是简易的瓦房,那瓦却是筒瓦。那筒瓦直直的一溜儿,一行行如成熟的蚕一般匍匐。筒瓦的前端有烧制的圆圆的兽头瓦当。那房的墙壁是青砖砌成,留着雪白的墙缝,干净明快。房的屋檐宽,前面有砖砌的柱子,一样是雪白的砖缝。整个儿远观,有明朝房舍的模样。房檐下家户店两旁各一对灯笼。那灯笼带着圆筒形的灯罩。家户的门上挂着竹帘。在这青砖筒瓦深檐的房屋门前,一路向左,有的人家墙头挂一个竹筛,有的门口设石几、石凳。路过这里,真是像回到以前的年代。有一家门口挂着一牌子,上写:龙门码头有限公司。想当年,这里飘扬着写着“码头”二字的旗子。“码头”是临河人家从古至今的血脉延续。
左边古镇尽头,一脉黄河往南向西长流。
沿街返回,经过龙门关向右行。这里一溜店铺的牌子有意思,一家写“丰缘鱼庄”,一家写“码头串串”,又一家写“老碗鱼”。各家门口飘着三角锦旗,上头写“黄河鱼”。店铺前摆着一家家摊位,打着大伞盖,卖着各样儿玩具或饮料。有一个摊位边,插着两只风车。那风车呼噜噜呼噜噜地时转时停。一家卖摊前插着一黄色旗,上写:凉皮。又一家店铺前有几个瓦缸瓦罐,高约一米,有盖,上头写瓦缸烧烤,或者瓦罐煨汤。有的店铺门前设桌凳,供三五个人坐吃。
再向右,有一戏台,青砖蓝瓦,檐下前沿及两侧有简单的木头卯隼结构或者仿卯隼结构。这小庙似仿樊村古戏台做成。离龙门二十里地的樊村古镇,有一古戏台,专家认定是明代建筑,列为文化遗产受到保护。这里的戏台底部青砖白缝,一青二白。戏台两边各有三个台阶,看似装饰,却也实用。在龙门看到这样的戏台,心生亲切和敬意。戏台的旁边有一小庙,庙里供一神像——那是禹王神像,是龙门人的守护神。
古街末端,有铜制的龙门古渡全貌,那景象是黄河两岸边古时的景象。傍着大山,一样的筒瓦铺顶,四角高挑,有桥洞,有数只帆船,有湍急的黄河。黄河岸上,是戴着高帽、骑高头大马的富家游客,是长袍短褂的商人、挑担的小贩。依山一侧有“大禹庙”的字样。刚才看见的禹王小庙或者就是这幅铜色版画里禹王庙的简单复制了。
站在龙门古街道的末端,目光跃过栏杆,滚滚奔腾的黄河水,一直往南。那水的深处像是涌动着的陡坡,水随坡流,上上下下,或者绕成一团。河对岸,远远望见一桌人,临河饮酒,声音随风而来,时隐时现。黄河不息地前行,怀抱千年间的历史变幻。我们在此,只见证这一时刻,而这一刻或者也将成为永恒,就像这复古的龙门街道。
站在街道尽头,探身观望,见一候船厅,写着“龙门码头有限公司”,想来此处实则是古时船舶停靠的地方。河面舶有一船,船顶是青瓦顶,顶中间有瓦制的葫芦脊,船的两边插着三角旗,旗上盘踞着长龙,迎风有龙腾之象。瓦檐中打着一条幅,写着“禹王号”三个字。船两边开窗,临窗设长条座椅,一角设扶梯。看起来是模拟以往的客船了。
抬头仰望,临山有“龙门栈道”的字样。龙门人除了恢复古街道、重修梯子崖,还将龙门打造成风景旅游区。那栈道沿山打造,男女老少,行人不绝。梯子崖再也不是煤运的必行之道。人们游览梯子崖,多是循着古人足迹,读千百年来沧桑不老的斑痕。
沿街折回来,看街铺对面是一溜长廊。一样的筒瓦盖顶、四角飞檐。廊两边是红色木柱,廊下两边设座,中间摆有桌凳,四五人坐喝。又有几个小亭,尖顶,四角挑檐像鸟的翅膀呈欲飞状。小亭筒瓦古朴别致,亭下有人攀着柱子向河眺望,又有几个小孩在座上耍玩。
又见“龙门关”,拾级而上。关门一侧有一溜瓦罐。那瓦罐黑而光亮,布塞的酒盖,上面罐肚子上贴一方红纸,用毛笔写着“酒”字。那瓦罐后头有磨扇有碌碡,像是这古街道的旁边开了一个酒坊。
这是复古的龙门街道,游人到此,引发幽思,怀想远古。龙门人经过百余年,重新回到魂牵梦绕的古镇街道。在古街道店铺外摆摊的年轻姑娘或者年老的男人,他们在祖祖辈辈生活过的黄河边留守,像他们的祖辈那样在黄河岸边谋生活。这些年轻人的后辈,一样要在这个地方生根发芽。这里的复古街道,将是以后的龙门古街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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