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案几上，摆放着一个描摹得十分精致的葫芦。葫芦下方，是一个黛色镂空着花纹的底座，正中镶嵌着一尺多高的葫芦。葫芦表层枣红色底色，上下两层沥粉彩漆出8幅栩栩如生的动物图腾，“八方吉祥”4个字古朴典雅。整个作品蕴合着远古气息的深情召唤和超然不凡的现代气质。这是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和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授予“中国民间工艺美术家”、山西省人民政府授予“山西省工艺美术大师”称号的郑月巴，送给我的镇宅之宝。我一直把它珍藏家中，已经10余年了。

今年初春，在桃杏花盛开的灿烂日子，郑月巴给我打来电话：“建国小弟，我给你报件喜事。”他豪爽的语气中饱含着情不自禁的欣喜，我急忙问:“啥喜事，让你如此兴高采烈?”他说：“我大病一场。住了医院，昏晕恍惚中居然跑去阎罗殿报到。阎罗君指着我骂道：‘快给我滚回去！’我这就腆着脸滚回来了，出院了。”我忙不迭地给他道喜：“你是闻名遐迩的非遗传承人葫芦王，人间少了你必然是一大缺憾。你就接着忙，接着累吧！把你的‘五大系列’民间工艺美术事业再锦上添花吧”话筒里又响起他爽朗的笑声。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2024年7月2８日，我的电话铃声又响了。这次是郑月巴的小儿子郑亚辉打来的。他用低沉哀伤的语调告诉我，他的父亲于昨天走了。闻此噩耗，我泪眼婆娑，沉默了许久。是的，郑月巴先生去的地方，是每个人必去，而且永远不会再回来的地方。我案几上的葫芦依旧，而一蓑烟雨任平生的葫芦王却累够了，忙到头了。我在静坐中，想起与郑月巴相识、相交近60年往事，宛如深山幽谷中的潺湲泉流，清澈明丽而悠长。水能性淡为吾友，竹解心虚即我师。奔腾泉流中的朵朵浪花，激起我同郑月巴交往中的许多美好回忆。

初识郑月巴,是在上世纪的1965年5月4日，我参加共青团由沃县委召开的建设社会主义青年积极分子代表大会上。郑月巴作为全县返乡知识青年十大标兵之一，省模范团总支书记、模范民兵营专职教导员，在主席台作典型发言。那时的他风华正茂，中等身材，方脸大眼，浓黑的小平头发标致时兴，穿着一身土黄色的旧军装，站在麦克风前，一副朝气蓬勃的农家英俊小伙模样。他用浓重的山东土语，讲起复员回村后，担任下坞村党课教员、党支部委员、团总支书记和民兵专职营教导员期间，以为人民服务为宗旨，带出了全省有名的学雷锋先进集体和模范民兵营的感人事迹。尤其听他讲到在一次山洪袭来，村庄将要被淹的紧要关头，他不顾个人安危，几天几夜奋战在抗洪救灾第一线的动人故事。让我听得荡气回肠，对他的仰慕之情，油然而生。晚饭过后,我特意找他攀谈，好在他已从报刊上知道我的名字，相同的爱好，让我俩相见恨晚。他于1953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59年毕业于中国人民解放军外国语学院，专攻法语。毕业后分配到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谋部当参谋。参加过十三陵水库工程建设，立过三等功，荣获五好战士和三八作风标兵。1963年复员后,婉拒县政府多种工作安排，毅然决然回村当农民，实现他当作家和艺术家的夙愿。

县委宣传部、文化馆，每年都要组织文学艺术创作骨干来县城参加创作会，我和郑月巴经常见面。他对我讲他的大型剧本的故事情节;我向他介绍我的小说创作的人物塑造;互相阐述各自的见解和创作修改建议，起到了取长补短相得益彰的效果。记得那年盛夏的午后，我们正在研讨创作，但见北风渐紧，彤云密布，几声炸雷吼过，密集的雨点倾注而下，霎时间天空和地面便成为水汪汪的世界，只见郑月巴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对文化馆馆长郝光浓老师说:“郝老师，我得请假早退，现在就回村去，”郝馆长指指门外的磅礴大雨。疑惑地问:“这么大的雨就要走，啥事呀?”郑月巴说:“老话说，南山戴帽，长工睡觉。下雨天正是农村人休息的好时光，我得回村召集《白云岭》剧组演员乐队，趁此雨天抓紧排练，到时候全县汇演，绝不能给下坞大队丢人现眼。”他说完这话，便一个箭步跳出屋门,跨上敞棚下停放的老式自行车，顶着闪电雷鸣，沐浴着倾盆大雨,很快便消逝在茫茫雨雾中。车轮在地面溅起无数晶亮的水花，刹时填平了两道车轮碾过深深的沟痕。郝馆长见状，指着他的背影伸出大拇指:“这就叫军人出身，说风就来雨，干脆利落，雷厉风行，只要认准一件该干的事，谁也拦不住。”后来，下坞村的戏剧《白云岭》，代表县选拔剧目赴省汇报演出，广受赞誉，获得嘉奖。

１９９8年暮春的一天,我到下坞村拜访郑月巴，进入他那古色古香的书房，寒暄过后，他正襟危坐向我提出摸不着头脑的问题:“春天来了，有些树却枯萎了，是否自然界的悲剧?”我猜测他问话中藏着深意，请他继续发表高论，他说:“一百年前，有一位西方权威学者、思想家说过,“‘中国与其说是一个政治实体，还不如说是一个文明实体——，一个唯一幸存至今的文明。’当前发展经济的大潮汹涌澎湃，然而祖宗栽植的民间工艺美术这棵树，却被许多人忽略了，将要枯萎了，但蕴藏在我血液中的种子，却在萌发。我决定要为这一‘伟大的幸存’做点该做的事情。”

于是，他进县、诣市、赴省向政府相关部门表达自己传承民间工艺美术的观点和必要性。得到各级领导的认可和大力支持，在县委县政府无微不至关怀支持下，他成立了曲沃县民间工艺美术研究会，接着又以自己家庭成员为基础，创立了郑家民间美术社。他带领全家老少子弟兵，数十年如一日，全身心扑在民间工艺美术事业的传承上，创作了门类繁多、数以万计的艺术珍品。

独步天下的葫芦工艺品，中央新影以《葫芦王》为题，拍片造势。《山西日报》载文称：郑氏葫芦既有民间美术的稚拙着华美，又有东方文化的天人感应，更有历史久远的风尘厚重,神秘又耐人寻味。郑氏所创的沥金漆画，中新社用36国的语言，向世界作了广泛的宣传报道。弥补承接即将历史断层的平阳木板年画，《山西日报》等新闻媒体，予以高度评价。剪纸、布作艺术品更是琳琅满目,得到国内外游客的真情青睐。

以郑月巴为领导的郑家民间美术社所取得的辉煌成就，相继被《中国民间名人录》《中国当代艺术界名人录》《中国民间工艺美术家名典》《东方之子》《全国优秀复转军人传略》《世界名人录》《中国民间文艺家大辞典》收录。一时间,“葫芦王”郑月巴的声誉轰动全国,走向世界。美国、法国、日本等国的工艺美术专家、学者，慕名前往山西曲沃县下坞村前来拜访、交流切磋技艺。

郑月巴本人当选为县政协委员，多次被省、市、县评为先进工作者，并受到国家文化部的表彰奖励。其非遗作品，多次在国内外博览会上获大奖,其非遗传承的先进事迹，也多次被《人民日报》、《新华日报》、《解放军报》、《大公报》、《山西日报》以及国外《中国年画特集》、《魅狸》等报刊杂志深入报道。中央电视台、中国教育电视台、台湾华视、香港凤凰电视台等电媒,为他拍摄专题片，“葫芦王”郑月巴几乎成为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

郑月巴是一位有梦想便执著追求的人，而且每个环节他都要纳入大写人生上。他能取能舍，一步一个脚印。从不好高骛远，更不见异思迁随波逐流。而这些情致，得益于他深厚的哲学功底，结合马克思主义方法论，从实践中得出明晰的见解。这些见解如同晶莹的水珠，挥洒在他的传世著述《民艺路上》《炼石》《葫芦艺术》《剪纸艺术》《漆画艺术》以及他的哲学论著《乡巴佬论道》之中。

往者已矣。良师益友郑月巴的一生,春风得意，从不忘乎所以；华盖罩顶,胸怀灿烂太阳；与人交往,恪守以诚相待；艰难险阻，就用智慧毅力克服。他既有可彪炳史册的丰功伟绩，也有“回首前路无憾事，丹心一片向未来”的坦然。

“葫芦王”走了，我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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