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芒姐一骨碌坐起来，怔怔地朝窗户看去——黑漆漆一片,鸭栏里的鸭子你推我挤的，偶尔嘎一声。老鼠在席蓬顶上吱吱叫着，一串灰吊子掉下来。

“瘟老鼠！”芒姐咒骂着，开始穿衣服。“先除鸡屎粪，连着昨天怄的草灰都撒到菜地上，顺便砍两鸳筐青菜……不知今个的菜好卖不？最好拔几把蒜苗，还有菠菜芫荽，再不卖都老了……必须在八点前卖完，真不行贱卖给食堂。无论如何不能迟到，上次迟到二十分钟就扣了50块钱！那些巡查的狗！刚扫过的地还说不干净，怎么才算干净呢，舌头舔舔才算？从大桥头到超市口，一共有52棵香樟树！每时每刻都落叶，刮风更要命，超市的塑料袋满天飞……每天两条腿荡得硬邦邦的，都不是自己的腿了……”

“哎哎，你发神经啦？”三闲子在那头嘟囔，“大清早的不睡觉，搅和啥呢？”

“睡！睡！你就知道个睡！”芒姐下了床，扭头瞪一眼丈夫，“你还不快爬起来呢，听，鸭子都在叫唤了！那群死瘟鸡也不安分！我去砍一挑子菜，家里这些畜生都是你的！还有，你今个不下乡打路啦？”

“不打。老板说歇两天——连续打半个月，一夜只睡两个钟头，快把人熬死了！不信你试试，铁打的身板也吃不住……”

“歇两天？正好商贸城那边缺个做泥水的大师傅，你去顶上！一个大工一天200块！”芒姐立刻换上笑脸，怂恿道。

“人家才歇一下，觉还没补……”

“觉一辈子补不足！”芒姐提高了嗓门，“火越烤越寒，瞌睡越睡越馋！一个大劳力，难不成就在家睡大头觉？想得美，赶紧爬起来，别等我喊，好多着呢……”

芒姐打开门走出去，一股冷风飕地贴过来，直朝脖子里灌。她打个冷战，头一下子缩进衣领子里。四周跟墨汁一样，稠糊糊的，天空墨蓝墨蓝的，月牙冻得苍白，纸片似的贴在蓝色的调色板上。星星慵懒地眨着眼睛。门楼子的琉璃瓦上覆着一层薄霜，院子拐角那棵柿子树还剩几片叶子，被霜打蔫巴了，跟蒸熟了似的。

芒姐搓搓手，系上围腰，戴上袖套。鸭群不安分地闹起来，鸡咯咯叫着……芒姐搭好围栏，打开鸭厨。鸭子啪啪啪冲出来，抖翅膀，啄尾羽，院子里充满浓郁的鸭狐气。芒姐舀一盆饲料倒进去，抓起扫帚把院子扫扫。因为养鸡，到处都是鸡屎，为此儿子抗议多次了。猪圈里两头大黑猪吭哧吭哧的拱着圈门。

“三闲子！还不起来么？我下菜地了，别忘了喊小新起来，他还要送外卖……”

“神经病！让人睡不安生……”三闲在床上嘀咕。 

二 

芒姐挑起鸳筐，朝菜地赶。湾子静悄悄的，大塘水清亮亮的，倒映着竹林和杨树林，还有天上那轮纸片似的苍白的月牙儿。

青菜叶子上一层霜，菜杆子害了冻疮。芒姐挥舞菜刀把菜根砍断，扔到地沟里。地板结了，蒜苗一拔就断，芒姐只好用锄头掘。芫荽贴着地皮长，得用小刀齐根割断。

芒姐累一身汗，头发被雾雨打湿了，贴在额头上。她挑着菜往回走，远远的塘埂上站个人影，芒姐感觉头皮一炸，吓一身冷汗。她想加快步子回家，但两条腿直发软，不听使唤。身后老听到扑踏扑踏的声音，像谁撒双破草鞋。芒姐不敢回头看，只顾沿着山坎走。

“装好了？”远远的听到三闲的声音，芒姐长舒了一口气，腿顿时有了力气。她来到塘埂上，三闲迎上来，接过担子。

“刚才吓死我了，”芒姐按住胸口，感到心脏仍咚咚跳得跟敲鼓似的，“老感觉身后有人撵我……塘埂上不是站个人影么，高高的，像是桂老先生……”

“你莫撞到鬼喽？”三闲瞅她一眼，“桂老先生死了八百年了，你咋看得到他？叫你莫起太早！你煞气小，容易撞邪……”

芒姐跟在后边，心有余悸地回头瞟一眼，大塘上雾气弥漫，跟水烧开了一样。田畈长满茅草，被霜打得倒伏一片。

回家后芒姐有点魂不守舍，直嚷头疼。三闲打电话给岳母，老太太一会一瘸一拐地来了。

“起这么早！身体本来不好，还在奔命……”她一边训斥女儿，一边拿两刀黄表纸，烧在路口，嘴里念念有词。三闲烧碗姜汤给芒姐灌进去。

“你早晨吃药了么？”小新从楼上下来，头发睡翘了，跟松针一样根根直立。

“早晨四点起来，连口水都没沾，还吃药来！这几天都忙晕了，忘了这回事了……”芒姐嗫嚅道。

“你是要钱不要命的！医生怎么嘱咐的，药必须按时吃！抑郁症最怕停药！……”小新涨红了脸，狠狠瞪着芒姐。

“她呐，这辈子算是旧衣了……谁说都不理，再看不开。钱是好东西，没命了要再多钱有啥用……”老母亲摇头叹气，一边忙着摘菜。

“不跟您老学的么？”三闲瞅着妻子，嘀咕一句。

芒姐疲惫地倒在靠椅里，她感觉脑袋膨胀得有笆斗大，两耳一刻不停地发出蝉鸣声，吱-吱-吱，永无止尽。芒姐记不清神经性耳鸣有多少年了，她只知道是二丫出生后，乡计生站的人到她家抓人，她急得抱着孩子哭，怕得浑身发抖，感觉天要塌了，三闲吓得抱头蹲在墙角，大队妇女主任催着她把孩子扔掉，不然就抓她结扎……

她抱着孩子往大荒山跑，她跑啊跑啊，风在耳边呼呼啸叫着，她把孩子扔到荒草里了……从此，耳朵里一刻不停地响，有时是蝉鸣，有时是婴儿声嘶力竭的哭声……

“吃罢饭了再去——”老太太把菜扎成把，整整齐齐垒在电动三轮的车厢里，外面挡着两只潲水桶——芒姐每天到饭店倒剩菜剩饭，带回来喂猪。

“还吃饭来，就这已经晚了……”芒姐穿上环卫工服装，手指在头发上挠几下，坐上驾驶室。车子发动了，她转过头，“三闲，记住到商贸城做泥水，张三包的活……小新，送外卖莫迟到了！”

“你午饭在哪吃？莫将就，你的胃不好……”老母亲追上去问。

“哎呀，啰嗦！”芒姐嫌弃地瞪她妈一眼，“到时候让大丫给买一份盒饭，她在超市当会计呢……”

车子突突突地上了坎子，朝菜场奔去。 

三 

芒姐在菜场找个位置，坐在几块断砖上。因为疫情，菜场也冷清了。来往主顾几乎不往她的菜看。她急得跟猫抓一样，不时看时间。环卫站要求七点前必须到岗，迟到一次扣五十元，迟到三次解雇。她已经迟到一次了。没办法，她只好硬着头皮打电话给小妹，让她帮忙卖给同事。

“驮过来吧。”小妹虽说不大痛快，还是答应了。

等芒姐送完菜回到环卫所，正好七点。好险！她赶紧拿起扫帚、撮斗，沿着超市街扫起来。扫到大桥头，她觉得腿跟棍打样，头长时间低着，脸也垂肿了。一阵风袭击而来，耳朵冻伤了，两只手糙得跟砂轮样，好几根手指裂开了，露出红红的肉。

扫到农机公司门口，芒姐再也走不动了。她一屁股拍在台阶上，两手笼在袖子里，蜷成一团。睡意浪潮般阵阵袭来，眼皮不由自主往一块粘，呵欠一个连着一个，嘴巴都撑酸了。

芒姐感觉头晕，眼前一阵阵发黑。她想起还没吃早饭，药也没吃。“不知停药行不行？”芒姐想，“吃三四年了，一年光药费就两三千……虽说报销百分之七十，但最高额度是一千八，剩下的还得自己掏。小新大学快毕业了，马上要娶儿媳……现在女孩子要车要房，城关一套房子百十万，对她而言简直是天文数字……三闲一年到头趴在家里，让他出外打工，找各种理由，说是不放心我，我有什么不放心的？他说什么来着，我吃饭将就，饥一顿饱一顿的，怕我饿死了么？也是，我早晨不吃饭，中午干脆下方便面……三闲只会打路，虽说工资高，但经常停工。今年六月老下雨，他整整闲一个月。一年只做半年活，啥时候能聚住钱？钱！人家笑我是‘钱鹰’，说我‘钻到钱眼里了’，笑话！没钱寸步难行！唉，可惜我不能挣大钱了，到饭店洗盘子，到工地打小工，都做不下来，太累了，真想睡一觉……落到干清洁工的下场了，总比不干强，毕竟一个月领1600块，比没有强……”

芒姐从对面金店的旋转玻璃门看到自己，头发跟稻草一样在风中飞舞，肥大的工作服显得臃肿邋遢，头缩在衣领里，活像在大街上游荡的“黑脸怪”。芒姐抹一把脸，感到手掌粗糙得跟砂纸一样，满脸皱纹如黄土高原纵横交织的沟壑。

“怎么成这样了？” 

四 

“给，给你带的饭！”一个保温饭盒伸到面前，小新穿着橘黄色的外卖服，戴着头盔，正噘着嘴看她，“又打瞌睡！当心着凉！我就知道，从早晨到现在，还饿着吧？你傻啦，这附近都是卖小吃的，就不能买点垫垫？钱是命么？”

“我不饿……”她嘟囔着，打开饭盒，一股滑肉汤的香味扑鼻而来。她大口大口吃起来。儿子看着她的吃相，笑了。

“你的胃就是这样饿坏的！”小新又开始数落她。

“胡扯！我的胃怎么坏了？”

“你就嘴硬吧！”小新重新戴好头盔，准备送单，“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放你娘的屁！”芒姐骂一句，一顿吃完，赶紧拿起扫帚上路了。坐时间久了，容易被班长发现，要扣钱的。

芒姐今天很有收获，捡了一蛇皮袋子破烂，倒两桶潲水，还白捡了门面装修废弃的三合板。她可以带回去搭鸭棚，超市扔掉的大幅广告皮纸也有用，盖在菜地上，可以防冻。

橘黄色的太阳光一点点退去了，街道暗下来，寒气袭人。芒姐最后一次沿桥头扫到红绿灯，到值班室放好扫帚撮斗，开着电动三轮突突突地往家赶。

在村口代销店芒姐听到哈麻将的声音，听话音好像有三闲。她感到火气像火山一样爆发了。她跳下车，冲进店里。几个闲汉吃惊地回过头，三闲把牌一推，站起身。

“三闲！你要脸白？老婆在外累死累活，你还有闲心斗牌！”芒姐指到三闲脸上，扯亮嗓门骂起来。“那些斗牌的是你亲爹亲妈么……”

“哎呦呦，芒姐，怎么骂人呐？我们惹着你啥啦？”

“这打牌都是两厢情愿的事，他不斗谁还拉他么？”

“她脑子不好，你们莫跟她一般见识……”三闲抓住芒姐的胳膊，几乎把她提出门去。

回到家，冷锅冷灶。猪把猪圈门子拱得哐啷啷响，鸭子嘎嘎叫着，一院子鸡屎。小新窝在屋里玩手机。

“你望像一家人白？跟跑了人似的！”芒姐气没来及喘一下，又开始收拾起来。

“你没去工地？”她问三闲。

“谁说的？从工地回家，刚坐上，还没玩一圈呢，你就回了。”三闲很委屈。

“打路的开工了么？赶紧下乡吧……”

“你也等我歇两天……你是一天不挣钱就不能过！你看村口红岩家，打路回家了跟老太爷似的……钱多少是个够？”

“人家是人家，我不管！你明天赶紧走！打牌是没门！”

“阿芒，我算看透了，你累神经了还是老调！这个能恨活的毛病是下辈子也改不了了。就是我给你二百万，你明个照样撵我下乡打路！小新放假回家，一天没休息就逼他送外卖……你不把自己累死不能过……”

“你别说废话了，赶紧的，把皮纸拿到菜地盖上，我明个还砍一挑子进城，今个的菜小妹都卖完啦。还有打的红薯粉带十斤，榨的花生油有人要40斤……今年种红薯赚了。等明年咱们把湾子里不要的田地都拣过来种，种红薯，点花生……”

“你疯了？我打路一走，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连自家的田地都种不了，还拣人家的！这年头，种田地一辈子也发不了财！我算看透了，你是奔命的命，不到累死那一天闲不下来……”

“莫说废话！今个冬至了吧，要是上冻了打不成路了，咱们就磨豆腐吧？半夜磨，我白天扫地，你清早悠乡卖。咱们一直磨到过年，能挣不少钱，起码够过年的开销……”

“我算看透了，你不把自己累死不罢休！你忘了怎么得病的了？”

“我没病，三闲！人累不死的……记住了，半夜2点起来泡黄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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