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2-5-4 11:43:27

后土即女娲新证

按理说,“后土”就是传说中的“女娲”,这个命题已是多数人的共识,再进行论证似乎有些多余。但作为一个学人,总感觉问题需要不断研究并加深认识。此乃学术之必然。更何况,我从《汉书·郊祀志》中读出了被前人疏忽掉的重要内容,对进一步认识“后土即女娲”大有帮助,故不揣谫陋而命笔,与学界同仁切磋云尔。

上古时代,“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祭祀是国家政治生活中的头等大事。具体到“后土”而言,如果从祭神的角度去认识,就必须首先搞清楚它是何方神圣。也就是说,在祭祀者眼中,它的职责是主管哪一方面事务的。因为自周朝始,中国人就信奉“民不祀非族,神不歆非类”。就是说,不是我的祖宗我绝不祭祀;如果你祭祀的神灵不对头,神也不会去嗅闻你所祭供品的味道。缘由是这并非人家该管的事务。由于中古时代人们常常将“后土”与“地祇”相联系,故而往往把它视作与“天”相对的“地”神。这实在是大谬不然。诚如老友杨洪杰先生所指出:“古时候有不少帝王到嵩山、泰山去搞‘封禅’大典,我们不说大典的内容如何,就从‘封禅’这个名字上看就已经再清楚不过了,他们在那里是既‘祭天’又‘祭地’的,因为‘封’字就是祭天的意思,‘禅’字就是祭地的意思。既然他们在那里,既祭了天,又祭了地,还有必要再专程到汾阴脽上祭一次地吗?”从而认为祭祀后土乃是“祭祖”活动。阎爱武女士更认为“万荣后土祠”是“远古祖先崇拜的历史见证”。数年前,我在一篇研究吐鲁番古墓出土“伏羲女娲画幡”的论文中,也持相同的观点,认为伏羲女娲是中华民族的始祖父和始祖母,说白了就是传说中的中华民族的祖宗。这是我们重新阅读《汉书·郊祀志》的认识前提。如果没有这个认识前提,所得结论就会南辕而北辙。

《汉书·郊祀志》全方位地记载了西汉的祭祀制度和各代皇帝的主题祭祀活动,其中尤以汉武帝刘彻和汉成帝刘骜的活动最为突出。这是因为最主要的祭祀制度是汉武帝建立的,对之进行改变后又加以恢复的却是汉成帝,故而他们不能不成为主角人物。于是,在这样一个对祭祀制度“建”“改”“复”的过程中,就包含了极其丰富的认识内容,也正是需要我们去进一步挖掘的。

史载汉“武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这说明作为一位年轻皇帝,他的精神世界里存在许多在今人看来属于迷信的内容,当然,这也是那个时代的社会大环境使然。恰是在这样的思想指导下,元光三年(前133),武帝“初至雍(今陕西凤翔),郊见五畤(祭祀五帝的场所,畤是祭坛)。后常三岁一郊。”“雍”是秦朝旧都(后迁咸阳)。据载,秦德公卜居雍,以雍为都后,“雍之诸祠自此兴”。汉武帝去雍都“郊见五畤”后,接着每三年去一次,说明他很虔诚。但这并非就满足了他“敬鬼神”的全部心愿。元狩二年(前121),武帝郊祀过雍地的神灵后说:“今上帝朕亲郊,而后土无祀,则礼不答也。”唐人颜师古注曰:“答,对也。郊天而不祀地,失对偶之义。”此时距汉武帝即位已二十年。他认为,自己多次去“雍”郊祀“上帝”,而后土却得不到祭祀,于礼而言,便不对称,显然很不合适。于是,他命太史令司马谈(司马迁之父)、负责祭祀的祠官宽舒去制定祭祀后土的仪制,“遂立后土祠于汾阴(今万荣)脽上”。八年后,武帝东幸汾阴,“亲拜望,如上帝礼”。由此又知,他是用祭祀“上帝”的礼仪来祭奠后土的,从而满足了他的心愿。终其一生,武帝除了祭祀“上帝”,去汾阴祭祀后土共有过五次,开后世帝王远从长安出发,风尘仆仆,过黄河祭祀后土的先河。在武帝之后,又有汉宣帝和汉元帝各去了二次。不料,到汉成帝即位后,祭祀“上帝”和“后土”的汉朝祭祀制度却出现了变化。

史载西汉竟宁元年(前33)五月,元帝驾崩,成帝即位,次年(前32)改年号为建始元年。此年“十二月,作长安南北郊,罢甘泉、汾阴祠”。第“二年春正月,罢雍五畤。辛巳,上始郊祀长安南郊”;三月,“辛丑,上始祠后土于北郊”。也就是说,成帝在汉长安城(今西安市西北郊)修建了南郊和北郊,南郊祭“上帝”,北郊祀“后土”,而武帝祭祀的“甘泉宫”和“汾阴祠”均被罢废。这不能不是对武帝所定祭祀制度的一次重大改变。

这一变化并非是汉成帝的心血来潮,而是源自被后人以“凿壁偷光”、刻苦学习而著称的匡衡。元帝在世时,匡衡就曾当过储君刘骜的老师(太子少傅),与未登极的太子早就有师生之谊。数年后,匡衡官至丞相(宰相)。所以,成帝即位时,匡衡是以宰相身份辅佐他的。而就个人学术根基来说,匡衡尤精儒家经典的《诗经》,在朝野都颇具声望。从《汉书》本传保留下来的那些奏议可知,他经常引用儒家学说尤其是《诗经》中的文句发表议论。自然,这个崇信儒学的宰相匡衡,也要用他的观念改变汉家对祭祀的认识。史载,“成帝初即位,丞相[匡]衡、御史大夫(副宰相)[张]谭奏言”云云,对前代祭祀制度提出了修改意见。由于这篇奏文过长,我们无法全引,现仅将其主要思想介绍如下。他们认为,“圣王尽心极虑以建其制(祭祀制度),祭天于南郊,就阳之义也;瘗地于北郊,即阴之象也”。也就是说,根据古礼,当在南郊祭天,在北郊祀地。而现在如何呢?“今行常幸长安,郊见皇天反北之泰阴,祠后土反东之少阳,事与古制殊”。也就是说,现在郊天去长安北边阴盛的地方,祠后土却去东边少阳的地方,完全不合古礼。这是理由之一。理由之二则是,“又至云阳,行谿谷中,阸陝百里,汾阴则渡大川(指黄河),有风波舟楫之危(中略),吏民困苦,百官烦费。劳所保之民,行危险之地,难以奉神灵而祈福佑,殆未合于承天子民之意(下略)”。简言之,就是去祭祀的路程既艰险且遥远,劳民伤财,太不方便。成帝同意后,又将此议下群臣讨论。除了大司马车骑将军许嘉等八人认为应维持武帝旧制不改外(占13.8%),另外五十人(占86.2%)表示支持匡衡和张谭的意见。显然,匡衡一派的意见占了上风。于是才有前面汉成帝“作长安南北郊”,和“罢甘泉、汾阴祠”的改变。这一“作”一“罢”,不能不说是一次很大的动作。

改变祭祀制度的第三年,“匡衡坐事免官爵”。于是,原来想说而不敢说的人便纷纷开口,“多言不当变动祭祀者”。这使得成帝也犹豫了起来。加之“初罢甘泉、泰畤作南郊日,大风坏甘泉竹宫,折拔畤中树木十围以上百余,天子异之,以问刘向”。刘向其时官位类似于今之国家图书馆馆长,除了博学,他也是天人感应的积极信奉者。于是,他发了一大通议论,认为当初就不应该改变武帝定的祭祀制度。他还引了《周易·大传》的话:“诬神者殃及三世。”这着实吓了成帝一大跳,“上意恨之”。这个“恨”字,唐人颜师古注曰:“恨,悔也。”今有“悔恨”一词,当是同义复词。看来,此刻汉成帝已经追悔莫及了。

但是,真正促成汉成帝下决心恢复武帝祭祀制度的却另有原因:他没有孩子。为了准确理解这段历史,我们将相关文字全文迻录如下:后上以无继嗣故,令皇太后诏有司曰:“盖闻王者承事天地,交接泰一,尊莫著于祭祀。孝武皇帝大圣通明,始建上下之祀(颜师古注:上下,谓天地),营泰畤于甘泉,定后土于汾阴,而神祇安之,享国长久,子孙蕃滋,累世遵业,福流于今。今皇帝宽仁孝顺,奉循圣绪,靡有大愆,而久无继嗣。思其咎职,殆在徙南北郊,违先帝之制,改神祇旧位,失天地之心,以妨继嗣之福。春秋六十,未见皇孙,食不甘味,寝不安席,朕甚悼焉(悼即哀伤)。《春秋》大复古,善顺祀。其复甘泉泰畤、汾阴后土如故,及雍五畤、陈宝祠在陈仓者。”天子恢复亲郊礼如前。

首先,这个诏令发出的原因是成帝“无继嗣”。据《汉书·成帝纪》载,此诏发于永始三年(前14)冬十月庚辰。成帝登极于前32年,至此已经19年了,仍然没有孩子,无法立嗣,不能不成为他和其母的心病,以致皇太后说“春秋六十,未见皇孙,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足见其心情之急切。其次,诏令将“无继嗣”的原因和责任归于“徙南北郊,违先帝之制,改神祗旧位,失天地之心”。如前所述,这个动议当年是宰相匡衡提出的,“咎职”当然在他,这里流露出成帝母子对已被革去爵职的匡衡的不满。是啊,武帝原来去甘泉和汾阴祭祀,虽然不免辛苦,但他却“享国长久,子孙蕃滋,累世遵业,福流于今”。于是,成帝决定恢复武帝祭祀旧制。又据记载,“成帝末年颇好鬼神,亦以无继嗣故”。如何生出孩子,成了汉成帝的一大心病。终其一生,他去汾阴祭祀后土神共有四次:永始四年(前13)、元延二年(前11)和四年(前9)、绥和二年(前7)各一次,也就是隔年一次。可见,他祭祀后土是十分真诚的,想要孩子的心非常急切,可是他到死也未获子嗣。

那么,我们就会提出一个问题:汉成帝刘骜是因为没有子嗣才恢复武帝祭祀旧制的,而且他不避道途险远,恓恓惶惶,四次去汾阴祭祀后土,后土神能给他孩子吗?

在本文开头笔者已指出,祭祀者总是明白自己的愿望和所求的,从而才去祈拜负责相关事务的神灵。如果祭非其神,那怎能如愿以偿呢?成帝这样真诚地敬祀后土,后土就必须是负责生育、能给祭祀者以孩子的。虽然时人常常将上帝和后土分别配以天、地之位,但也有人说出了另一些认识,比如后来篡汉复古的王莽。他曾在一道奏议中说:“天子父事天,母事墬(地),今称天神曰皇天上帝,泰一兆曰泰畤,而称地祇曰后土。”显然,在他眼里,“父”就是“上帝”,“母”就是“后土”。由于后人也常将天地、阴阳、南北、父母这些概念相配合,从而造成一部分人对后土神的误读,但也有认识正确的。《旧唐书·礼仪四》在记录唐玄宗李隆基祠后土一事时,曾作追记说:“先是,脽上有后土祠,尝为妇人塑像(下略)。”说明在唐代时,后土神还作女人形像。金代著名诗人元好问曾经编过一部《中州集》,内收文士党世杰《琼花木后土像》诗一首,头两句是:“皇娲化万象,赋受无偏奇。”

诗题是“后土”,诗文却称“皇娲”,可知在作者看来,后土就是女娲。清光绪三年(1877),有人在迁建后的后土祠内悬挂了木刻对联一副,上联是:后配六合之天,至圣至尊,圣德自应代代传;下联则是:土为万物之母,资生资育,世人所以称娘娘。虽然依旧未能摆脱与天地配合的窠臼,但称后土为“娘娘”,也是将后土视作女性的了。更令人欣慰的是,清修《荣河县志·礼俗·祀事》有这样的记载:“祈嗣于后土。”这就说明,在当地民俗中,如果没有孩子,就去向后土祈求。既是民俗,则说明它应是一种普遍认识。这或许正是汉成帝到汾阴祭祀后土以求子嗣意绪的千年回声。

虽然时间相隔了两千余年,但汉成帝在没有子嗣的情况下,十分伤感地恢复了武帝去汾阴祠后土的祭祀制度,其目的就是“祈嗣于后土”。两千年前的汉朝皇帝和两千年后的万荣民俗就此达成了共识。

这样,后土神的面貌和身份便清楚了:她是女性,在人们的认识中,自然是繁衍后代的。“女娲抟土作人”传说、古代历日中的“人日”节和“启源祭”等,都可归根于一个主题,即伏羲和女娲是华夏人的始祖。我们崇拜和供奉他们,是对我们远古祖先的崇拜。

我注意到,陈振民先生在其《再论后土即女娲》一文中,提出了后土的人格具象问题。

这个提法相当具有认识意义。在既往的研究中,人们较多地关注与后土祠直接相关的材料,而往往忽略了出土的实物资料。其实,关于伏羲和女娲(亦即汉代人说的上帝和后土)的人格具象,我在《吐鲁番出土“伏羲女娲画幡”考析》一文中,共举出十多批出土资料,它们分散在山东、河南、陕西、甘肃、四川、新疆等广大地区。单就吐鲁番地区北朝到唐代的古墓而言,阿塔纳43号、76号、77号、301号、302号、303号等墓,均出有伏羲女娲的具象资料。其共同特点是:腰身以下作两蛇相缠状,这便是古代“交尾”一词的具象表达,说明是他们繁衍了子嗣。他们是我们的始祖神。后土神担负的生育功能与女娲不也就别无二致了吗?

总之,汉成帝刘骜因“无继嗣”而恢复武帝“祠后土”制度这一历史事实,再次毫无疑义地告诉我们:后土就是女娲。

(邓文宽/文作者系首都师范大学历史学院特聘教授,稷山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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