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3-5-7 20:15:53

守望一株草 _高晋旭

庄稼还在沉睡,草已经伴着毛毛雨和着沸腾的蛩声,在地里安静地等着父亲和他的老牛。父亲不忍心锄它们,把叫野菜的都带回来给我们解馋,摘下来的根和老叶喂给牛。有时,父亲坐在地头,打量着庄稼,更打量着杂草,想它们在经过突如其来的风雨后,毫无怨言,还可以继续生根发芽。

草是大地上的原住居民,有着主人一般的沉着和稳重,牛嘴去拉它们的手,也不在乎。不知从何时起,人来了,草就被定义成了野草、杂草,必须得铲除,于是有了铧、耙、锨、镰这些工具。一锨下去连根拔起,铲得稀碎,面目全非。但草不自惭形秽,好死不如赖活着,只要有一点阳光雨露,马上又能钻出地面,像男人的胡茬儿刮一层长一层,绵延不绝。为了生存,它卑微地低下头颅,可以屈膝,可以跪倒,可以五体投地,耗尽毕生精力,换取一点生存空间。

小时候,喉咙三天两头上火,发高烧惊厥,镇上的医生都说这孩子是个病秧子,长不大。父亲抽着旱烟,看着医院石缝里的点点绿意,沉默不语,觉得自己像一棵无能的小草。从那以后,父亲就用甘草柠檬给我当饮料,希望能减轻我的痛苦。拽取一些自家地里的生甘草,甘草与茶叶同煮取得茶汤。半个柠檬切片,加入茶汤中浸泡,这是我们庄稼人的茶饮,别有一番风味。就这样,草木精华日日浸润着我的身体,长大一点,很少再犯了。

大冬天,躺在凉瓦瓦的土炕上,我常常冻得蜷着身子很久才能入睡,睡醒后脚丫还是凉的。父亲就用晒干的草烧火。沟畔里、水渠上,野草都被他拾得一干二净。有了草,屋顶就能冒出袅袅炊烟,像给房子戴了一顶草帽。这不仅意味着有饭吃,黑夜还能睡上热乎炕。

在大地母亲的怀抱里,草也是个宝。当年我从乡下背起行囊进城,摆过地摊、卖过西瓜,推着一车一车的红薯在陌生的地方游街转巷,连狗都是陌生的,它们闻到生人的味儿,一拥而上,追着我咬了半条街。饿了,随便哪个避风的墙角都能吃顿开水泡馍,撒点白糖凑合一顿。累了,蜷缩起四肢,睡一会儿醒了,望望远处的大山,一行眼泪顺着眼角流到嘴里,咸咸的。晚上,就着城里的月亮,想念每一道田垄上的风、山里的月、房檐上的雨,和大山褶皱里一处处袅袅而起的炊烟。有时也分不清天上挂的是城里的月亮还是村庄的月亮。风一吹,梦醒了,才发觉,我把自己变成了一棵城市的草。城里的月光,洒在我心上,没有阴晴圆缺。

草始终以一种虔诚的姿态望向村庄,它向往的是,大人白天下地干活回来煮饭烧菜,孩子们承欢膝下打打闹闹。它想念这片伊甸园,像小时候看到的月亮。有的青丝被分股抿绳,经过时间的风霜、岁月的搓捻,那些被祖父祖母打过的绳结,杂草依然随人的意愿绾着,像仕女图里的云鬓。为那些琐事打的结,人可能已经将它遗忘了,但草在心里记得,记着自己的使命。草始终挺立着不屈的须发,等一个村庄让它来扎根。

杂草得知家里的事情,不动声色地指点着人们的生活,吵架后还是生火、磨锨。呼啦一人泼一盆水,草就在院子里长成一片,繁荣茂盛。它眼看着这屋里有新的人出生,看着这屋里有旧的人被抬去。父亲被我接到城里生活,我按时上下班,父亲就像家里的一棵草,落在地板砖上扎不了根。他站在高高的窗台上,眺望外面的世界。

多年后,人走屋空。看见大大小小的碗摞起来,积了厚厚的一层灰,这里再也没有被人打量的目光了。草小心翼翼地开门进屋,围着一块块土砖,窜穗、发芽,迈着三寸金莲蔓延。漏在吊篮里的种子,借着潮气也长出长长的藤,垂下来,呼应草,壁虎在上面嬉戏。屋里屋外,长成一座荒塬,而那些搬到城里生活的人们,借着昔日温存的记忆,碎片淋漓地翻箱倒柜,咀嚼着一丝一抹旧时的对话和关于村庄的闲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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