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窑村的大瓦匠 散文 张益民
在我们身边,有故事的人很多,但能在其身后若许年,仍常为人所忆及者,却是极少数。芮城陌南镇东窑村的大瓦匠卢可毛就是这样的人。其实,泥瓦匠只是卢可毛老先生的标签之一。在村人眼中,他热血仗义、肩能扛山,是村里人的主心骨、乡亲们的好总管、众人眼中的“黑老包”。
卢家祖居曲里村,曾有房舍场院,也有田亩牲畜,虽不算显赫,却也暖饱无虞,不想后来居然家道中落,生计窘迫了。
卢可毛出生后不久,先是祖父福田公与世长辞,接着父亲尚京公油包摆渡溺水身亡,紧跟着又是长兄渡河落水殒命。卢家的天就这样塌啦!一个寡母带着大的尚不满十岁的三个孩子,还能活下去吗?小兄弟三人拿着碗左邻右舍地告借,邻居爷爷奶奶见不得娃肚子受屈,便从自己的保命口粮中挤个一瓢半碗,舍给他们。好心人的帮助,在孩子们的心灵深处播下了报恩的种子。别人家十来岁的孩子,有的还依偎在母亲的怀中撒娇,而十一岁时的小可毛,竟然已开始给同村大户人家当童工养家。
绳从细处断,少年时代的悲苦竟然又持续到了青壮时期。当胡宗南部队开进陌南时,他与村里另外八名青年一起被抓了壮丁送往兵营。他瞅准时机只身逃离,直到临解放时局稳定才得以返乡。
他的泥瓦匠手艺是跟沙窝村的张括、小花村的贾师傅陆续学来的。学徒干活时,手打破了,他边哭边干,从不言弃。他很勤奋,也很聪明,干起活来从不偷懒,师傅的教授,也是一点就通。师傅们都很器重他,情愿把自己的“绝活”全倒给他。他很快便熟练掌握了瓦工技能,时日不长便因技艺高超小有了名气。
在担任生产队饲养员期间,他利用空闲时间,到机关单位干一些零活补贴家用。但对左邻右舍以及邻村的人家泥墙盘灶砌窑门的小活却从不收钱。他的特点是爱说爱笑,天南海北的奇闻异事他都知道一些,干活时边讲边干却不误正事,大家都佩服他“手里出活”。上世纪六十年代,生产队每个劳动日值是三毛至五毛钱,社员生活特别困难,他与公社的机关单位联系好一些活,带着大家去干,挣下钱大伙一起分,救了很多人的急。还有几个年轻人跟他干活多,后来竟也成了有名气的瓦匠。当时,村民不富裕,生产队也很穷,寺前村二队想盖一所马房,但愁无资费。他知道后,主动找上门,要寺前二队出一个人替他喂牲口,换出来他去建马房。马房盖成后,寺前二队人心里过意不去,筹了点钱以表谢意。他当然不会收,但人家执意要给,前后送了三次,直到他发了脾气,事情才算了。
修丰陌渠时,他被调去箍渠。所谓的渠,其实是长达二十多里的涵洞,洞中常有积水。在黄土层中穿洞,到处是稀泥,人每天都要泡在泥水中操作,有时深陷泥中,拔脚都极困难。但他自始至终,从无误工。碰上极危险的工段,有的匠人可能借故请假,而顶上去的多是他卢可毛。修渠过程中,他三度当上模范,多次受到嘉奖。
在他们村及周边村,几乎家家都有几口用水泥砂浆浇铸而成的瓮,当年村民们就是用这些瓮来存放自家口粮的。村民家里的这些水泥瓮,绝大多数都是他这个大匠人抽空无偿制作的。难怪在他去世三十年后,陌南镇许多人说起他来,还是啧啧称道。
卢可毛平日爱说一句话:“为人要诚实,干活要扎实。”他当饲养员,喂的牲口个个膘肥体壮,社员耕种时都愿意使唤;他干出纳、保管,账目清清楚楚,钱物有样有行,群众很是放心。担任了生产队长后,他更是心牵集体事,整日泥里来水里去的。庄稼活,他是犁耧耙耱样样精通,脏活累活大包大揽。生产队没有磨坊,他操起瓦刀,带领大家盖起。为了棉花高产,他组织突击队,精心管理,取得了棉花单产达百斤皮棉的好收成。三门峡库区落水之后,形成了大面积的滩地。当时,人们心存顾虑,不知道该不该种,也不知该种什么。而他在大多数人认为不保险而犹豫不决的时候,带领村民下滩种白豆,当年就取得了大丰收,大大增加了生产队的收益。
兄弟子侄的事全是他的事,对门隔墙的事也是他的事,熟人朋友的事还是他的事。
他不光会砌墙能盖房,还会吹唢呐、哼小曲,在村里锣鼓队也是一把好手。村里不管哪一家,但凡遇到娶亲、嫁女、生子、建房、送葬等大事,“总管”一职就像焊到他身上一样。他对各种礼仪规程熟稔于心,更能依凭威望,把各方面的人事安排得妥妥当当,使大家繁而有序、忙而不乱,各执其事、各尽其才。
他生性刚烈,敢爱敢恨,凡事不媚俗、不附势。他有一个朋友,什么都好,就是因为弟兄多,在侍奉老人方面有了意见、产生了隔阂,对老人有些冷淡。一次临近午饭,他去这家说事,见人家给母亲备的是早上的剩米汤,自己却准备下面条。卢可毛见了佯装不知,久坐不走,他的朋友也察觉到异样,硬是没敢吃午饭。隔了数日,朋友村庄有人家过事,他当着众人的面,连说带骂把事情抖落出来:“以后你还这样对待咱婶子,咱们就此断交,我不稀罕这样的朋友!”搞得人家极为尴尬,肠子都悔青了。打此以后,他的朋友知错改错,把亲娘侍候得特别好。他和朋友当然也和好如初了。
村里谁都知道,卢老汉年轻时干活卖力是“铁人”,却没想到他到了老年仍不削其刚。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时,他不认老、不服老,一下子包了数十亩滩地,每年收获粮食小一万斤,而且在当时农业机械化程度极低的情况下,下种、除草、收割、转运、碾打、晾晒,全赖其一人之力。这样的劳动量,一个棒小伙都不知道吃不吃得消。
卢老先生最后已然感到身体不适,但总是声称患了感冒,硬是抽空给自家盖了座门楼。这是东窑村的大瓦匠卢可毛,留给亲人及村庄最后的念想。老人去世后,人们说他“恨活只嫌日落早,劳作还怨鸡鸣迟”,这个“一辈子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歇晌午”的人终于能够美美歇歇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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