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都是一朵桃花 散文 李耀岗
春天来了,峨嵋塬上的人们在等着桃花开放。桃花不是这个地方春日塬上最早绽放的花,却是最为集中以及颇受人们关注的花。塬上近些年栽植的桃树越来越多,桃花在那儿已成了气候。
有人在等桃花,等着在它们的粉红香阵里着汉服撑洋伞徜徉拍照发朋友圈,然后向所有人表示他们是多么热爱春天热爱这春天里的粉红色花朵。每年春天,他们用的那些词几乎都一样,艳若桃李、桃花灼灼、桃红柳绿;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桃花春色暖先开;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就是这些,你不好说不准确,也不能说腻烦,反正每年三月等待桃花的和等来桃花的都是这些例定的内容,几乎没有变化。
也有人在等他们树上的桃花,等它们如约盛放平平安安,像是等着自己的孩子。那是村里的桃农,是放下犁铧麦耧改侍弄桃树的人。他们那儿有的已经成了远近闻名的桃乡,什么桃都有,油桃、蜜桃、大久保、红不软,他们伺候桃树的时候像对自己的爹一样小心。桃是挣钱的,挣来的虽然都是辛苦钱,但弄好了一年也能发一下桃财。人待桃不薄,桃便不亏人,但有些事儿桃说了不算。
桃花红了,红艳艳的可真好看,在桃农眼里,它们像粉色的票子一样挂在枝头,红得惹人心痒。挣到钱数票子的时候也过瘾,都是桃带来的,这辈子没想过交什么桃花运,桃花的钱能挣到手也是不错的。当然,“家财万贯,带毛的不算”,这桃也带毛,从桃上来的钱并不那么踏实,多一年少一年的,好一年就孬一年。没办法,既然已把桃树当祖宗供起来了,就不挑那么多理了,干啥都会有闪失,挣钱哪有那么容易。文人们可真能整词,还种桃种李种春风。桃是种的吗?不是,桃是栽起来的,是嫁接起来的,是剪出来的,是花工夫管出来的,是拿钱投资投出来的,靠种真不是靠谱的办法。再说,现在的桃侍弄好了,这一年靠栽桃能成事,弄不好,这一年就栽在桃上了。村里人倒也认命,嘴里说着有一年没一年的软心话,第二年接着还往桃树上投钱。不投咋办?投还可能有收入,不投哪会有回报。
但桃总归也有桃的好处,比起苹果,桃的成长周期要更快些,上市快,出手快,回钱也快,能挣就挣,拖不得,嘎嘣脆。弄苹果和弄桃容易走两岔,苹果怎么也要有多半年的折腾,弄不好能磨上一年还不见得有好结果。这不,有地方去年的苹果还有不少积在果库里出不去呢,果库是让你白放的?放一天得给人家一天的钱,行情不好到最后那些果子还不够给人家果库的存储费呢。去年表弟的苹果不错,天天搓着牙花子算小账憧憬着苹果能挣一二十万元的美梦,现在差不多真成了梦。刚开始市场好了一下,大家不急,都沉住气,等着好价钱。但行情一路走低,到年前也没给个好脸,年后大家心里都毛了。人家那些果客和桃果经济人也直摇头:果子是好太太,就是行情不行么,走一车,销不动,没市场,不顶事。
还是说桃子吧。
我在一个夏天参与了他们收获桃子。
一切都特别赶趁(时间紧迫),早上联系好了客商,连早上带晌午顶日头就要把桃摘回装箱运走。这是惯例。桃就这样,不等不靠,不卖不摘,放是放不住的。尽管说明白是“红不软”,是“超越”,桃子硬实耐放也经不住耽搁,稍一拖延就变软,桃不等人,一软就坏,怕运输也怕因软失了卖相。
说好雇来的摘桃人都是本地妇女,一年里,套袋,采摘,装箱,挣的就是这份辛苦的快钱,日结,还管饭。虽是雇佣关系,桃主也不能怠慢她们,好吃好喝管上,完活还得在饭店吃饭,不是烧包,主家确实也没工夫做饭。桃的好与坏全在手上,活稍微糙点,那些还长在树上的桃子,磕一些、掉一些、落下一些,加起来都比工钱值钱。
摘桃人大都是熟手,各自分工认领一行桃树,不用多说,马上开干。与她们的敏捷相比,我自然略显笨拙,这是熟练工与新手的区别,也是桃的市场紧迫所逼,于桃来说,她们值得这一笔价格不菲的工钱。另外雇来的几辆电动三轮车在田间地头桃树行子里头穿梭往返拉运,装满一车直接送到村头交易市场装箱,这样的桃在市场上当然是毫无争议的鲜桃,最短的上市时间距一枚桃子离枝大约仅有一天。夏阳在天,桃子在树,摘桃的人,心在肚里,活在手上,一棵一棵,一行一行,一车一车,一趟一趟。人再辛苦,但此时身体不及桃子金贵。从树上摘下,到装袋、码好、装车、转运,每一环节都是以桃为中心,桃为上,人次之。
出桃是桃园一年最重要的时候,所有的辛苦都在此刻兑现,地不骗人,但人左右不了行情。我见过的桃子从来没有长得那么大过,大得吓人,像营养过剩发育过快的孩子,端在手上几乎抵得上《大闹天宫》里神仙蟠桃宴上的桃子那样大。尽管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被一个比一个更大的硕大的桃子惊到了。它们长得太大了,被充足的肥料和充沛的水分像吹气球一样吹得很大很大,大得傻头傻脑,有的大得撑裂了身体,连桃核也裂开了缝隙,里面空荡荡的几乎看不见桃仁或者只有干瘪的桃仁,像假的桃子。
村里的媳妇给某多多拍了广告在电视上滚动播放,拍摄地就在装桃子的现场,背景是一片正在采摘的桃园。她张口说的几句词第一次听着就觉得耳熟能详,“……额屋的桃皮薄肉厚,哎呀,好果子可是不容易……卖得多,挣得多,过上好日子”,没想到还真是村南巷子的媳妇。桃子皮肉娇嫩,不如苹果皮实。与摘苹果直接用筐不一样,她们在装桃的时候统一使用一种手工缝制的布袋,装桃的时候需要大量这样有背带的袋子,大多是我们当年上学时作为书包的馍布袋,这样的袋子方便、结实,不伤桃子。也有的地方改用更大的编织袋制作摘桃装桃的袋子,依然沿用传统馍布袋的样式,直至装箱上车运送给客商之前,桃子都不会离开这样的袋子。也许在乡人眼里,这样的装备是最可靠的,就像他们当年把养命的馍馍装在里面一样放心。
那次我装桃的地块旁边是另一片核桃林,原来也曾是桃树,挣不了钱有人就把桃树伐了,满地都是以做根雕的坯子和可以削作辟邪桃木葫芦的桃树枝干。相邻那片核桃树也是新栽没几年,桃也好,核桃也好,都是想从土里刨点钱,但钱哪有那么好挣,经常听到的是一年好一年孬。如苹果,如桃,如葱,今年什么卖得好,明年人们就一窝蜂跟风种,再好的东西一多就变得比白菜还贱,果树虽有不同,大抵也随了这样的规律。我妈惊恐地提醒我,核桃树上有一种虫子会蜇人,有人被虫咬了,花费很多钱医不好,可能还会死去。我想起某年夏天穿半袖被一种叫洋辣子的毛虫蜇了的事,手臂红肿了许多天,它们仿若乡间赠送给我的礼物,有着特别的隐喻味道。从此,我再看到洋辣子就紧张,哪怕是照片,尽管臂上的红肿早已消退,但心理上的痛痒好像一直存在,无法遮蔽。可是,刚刚送走的冬天,东北一作家却在朋友圈晒自己捉来的一大罐头瓶子的洋辣子的蛹,一种有坚硬的外壳形似蓖麻模样的带花纹的蛹,说这玩意儿是多年没见的美味。我不敢相信,私信他:能吃?他回答:能。
果树的魔幻常常让我无语,不知该如何应对,原本那么一种美好之物,有时却隐藏着无处不在的危险,而有的危险又成就另一种稀缺,甚至还被别人当作美食,真是彼之砒霜,吾之蜜糖。不只是洋辣子,又比如,三月的晋西南近些年曾闹过几次“桃花劫”,就在三四月春日回暖桃花初放时气温突降兼有大风降雪,既有“倒春寒”还有“桃花雪”。大雪压枝,桃花覆雪,花红雪白,宛如仙境,于赏花人来说,或许是千载难逢的一场桃花春雪,于桃农来说那都是摧花索命的冷血**,摩挲于指尖的桃花虽然是他们一年的指望,却不仅受制于市场亦受制于天气,哪个都惹不起。但“桃花劫”的那一年,坡顶上的果树幸运地躲过了一劫,没有减产,反而增收。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同在一片天底下有同行没同利,这边“桃花劫”收获锐减,那边的桃果反而奇货可居卖出了好的价钱。
又是一年春三月,占断春光是桃花。春时秾丽,无过桃柳,农历三月又称“桃月”。历来人们将桃视为一种能辟邪的特殊植物,桃字中的“兆”本是用来形容花果繁茂之盛况的,所谓神荼、郁垒什么的,也都是借桃成仙。桃,总归是一种带仙气的吉祥树,花也好,木也好,果也好,似乎皆有神助,亦能避难呈祥,希望借此兆吉能给桃乡人带来更多好运。也许,正是乡人劳作的艰辛在重新赋予桃花不同的底色,让他们从泥土中不断探求与把握着看似无定的希望,期待着年年桃花绽放如锦、花开富贵,真正成为春天美好期待的一部分。春天里,他们每个人其实都是一朵桃花,开在心里等着绽放结果的桃花。桃花有意,静待东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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