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区1号 发表于 2024-5-8 12:15:02

“柳河东”与乡愁

王慧/文

传统社会,“乡”是一个相对稳定的概念,人们生于斯,长于斯,如果不得已别离故土,所面对的处境艰难和情感煎熬是非常巨大的,因此乡愁被表达得很统一,也很广泛;现代社会,“乡”在空间概念上被极大拓展,几乎可以说是“四海为家,处处家”,但人们依然有挥之不去的乡愁。

祖籍河东的柳宗元,在元和十年,刚从永州回到长安,谁知几个月后,又被远调柳州。被贬十年的艰辛还没来得及消化,回到长安的期冀与兴奋还没来得及细尝,便又开始了更远、更偏的贬谪生涯。这种命运的无常和荒诞,带给他无尽的忧恐与愤懑。柳州——这处柳宗元完全没有准备好去面对的异地,接纳了他的身,但实在难以接纳他的心。在一个暴雨如注的下午,诗人按捺不住心中的孤楚和思念,以一种决然的状态登上柳州城楼,写下《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柳宗元在风雨交加中登楼远望,仿佛看到他的人生没有丝毫明朗,有的只是风雨如晦的黯淡与窒息。此时此刻,他虽不承望能够得到千里之外的家乡至亲的安慰,但连一同被贬南方的难兄难弟也是音书难寄,相见无期,只能各自滞留一“乡”,愁情似海天弥漫,似江水曲折,似风雨无边。

这一年,柳宗元的乡愁,极痛。然而,人是能够痛定思痛的。在经历了这样的愤慨和呐喊之后,在思考过人生的困境与超脱之后,柳宗元的内心仿佛获得了前所未有的宁静。柳州这处“百越文身地”,虽偏远蛮荒,经济凋敝,民生堪忧,但他在此完成了生命中极为重要的“华丽转身”。这四年来,他充分践行了自己很早就提出的“吏为民役”主张,他为民释奴婢、凿百井、办学校、修孔庙、易风俗、兴文化,切切实实把这处异乡建设成了家乡,获得了自民间到官方的一致爱戴与赞扬。柳州人民为他建庙立祠,宋徽宗追封他为“文惠侯”,今天的柳州人亲切又感激地称他为“第一任市长”。如果说柳宗元写下“河东,古吾土也”表达的是河东之于他的荣耀和感召的话,那么当他写下“柳州柳刺史,种柳柳江边”时,他想表达的便是柳州之于他的接纳与归属。

在后世对他的诸多称谓中,除过“柳河东”,“柳柳州”也成为极为响亮的代称。这四年来,柳宗元将他的“乡愁”转化为建设当下的“乡情”,最终超越自体生命的痛苦和无奈,获得丰盈与从容,赢得尊重与敬仰。

元和十三年,在一个午后,柳宗元再次独身一人,登上柳州的高处,远望抒怀,写下《登柳州峨山》:

荒山秋日午,独上意悠悠。

如何望乡处,西北是融州。

还是一个午后,与柳宗元三年前初到柳州的那个午后相比,很多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这一天,风和日丽,阳光温暖;这一天,柳宗元虽也是孑然一身,但已经不需要在情绪的冲撞之下奔向城楼,而是缓缓地,像个老者一样登上自己倾心倾力建设起来的柳州的峨山;这一天,他心中已然不是涌荡而喷薄的愁慨,而是浅近而悠长的情韵,虽有一种淡淡的无奈,但也可以寄托,可以释怀。这是全然不同的另外一种乡愁,柳宗元用他的生命实践著成诗行,悠悠地向世人吟咏出来。

柳宗元的人生选择和诗歌表达,让我们看到无论古今,乡愁都是一份浓情与厚爱。一个人心中怀有乡愁,他便如一汪深潭,深潭下行进着迟缓而有力的流波。这流波也许会在某个时刻,因为冲撞到礁石而崩裂,但它一定能够找到无言而有力的秩序,并且将这秩序推衍成美丽的波纹,自潭底生发,直至水面。暖阳下,那水晶一般的缕缕金波,看似是一汪深潭的浅笑,其实它如山峰的褶皱一般,厚实而绵延。

现实主义诗人柳宗元,以现实的担当情怀,化解了他的“海天愁思”,今天的我们,是否也能够从中借鉴,化“江流曲似九回肠”的痛苦乡愁,为“独上意悠悠”的超然乡愁呢。
页: [1]
查看完整版本: “柳河东”与乡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