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样的父亲 李婷 散文
弹指一挥间,父亲已经83岁。当年那个高大帅气、充满睿智的大小伙子,已经反应迟缓、步履蹒跚。虽说他年事已高,但与同龄人相比,仍然显得精神十足。这与他曾经是一名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大有关联。特别是他声如洪钟的大嗓门,还有他的思维敏捷度,让许多人惊叹和羡慕,如此高龄还能有这样好的状态。
打记事起,父亲就像一本永远读不完的书,浑身有着讲不完的故事。小时候读他,充满着懵懂和好奇;青少年时读他,写满了崇拜和喜欢;成年后读他,是刚毅和奋斗;中年再读他,是深沉和慈爱……
一
我是从三四岁开始知道父亲有过军营生活。记得那时,每天吃过晚饭、洗完澡,大约八点钟的光景,父亲就把我和弟弟叫到跟前,抚摸着我们的头,然后开始讲他的军涯生活。儿时,由于生活环境和经济条件限制的缘故,我们没有现在孩子丰富多彩的玩具和异彩纷呈的节目,每天晚上听父亲讲他的部队故事成了我和弟弟童年的一大乐事。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我上了初中才结束。小时候,父亲讲的故事都是零碎的,长大后,我梳理了父亲的军旅生涯,串连成了这样一个概貌。
父亲和母亲都是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战士,父亲是铁道部队的,母亲是文工团的。父亲17岁参军,和大他两岁的二哥一块当的兵。在抗美援朝战斗中,二伯父血洒疆场,牺牲在父亲的身旁。时至今日,我脑海里仍清晰记得父亲讲述的那些战火纷飞的场景,甚至能从中嗅到些许血腥。父亲就是在枪林弹雨中,一步步走了过来。父亲和母亲在部队待了12年,曾在“北大荒农场”谱写过“青春之歌”。咀嚼着父亲的青春年华,眼前依稀看到:帅气壮实的小伙子,在东北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天气里,依然光着膀子唱着军歌,在“北大荒农场”的黑土地上辛勤耕耘、肩挑手提……
父亲在家排行老小,那年爷爷病重,大伯父要求父亲回来照顾爷爷。当时父亲面临着忠孝两难的抉择,一边是家中老父病重;一边是首长好心劝留,已考虑了他的提干计划。经过几天几夜的思考,厚道、孝顺的父亲毅然放弃了提干机会,返回故乡照顾病重的父亲。一直到祖父病逝,父亲都是寸步不离,并妥善安排了后事。为了这事,母亲至今还念叨,假若父亲一直在部队,提干是没有问题的。然而,世间没有“假设”,军人父亲的命运就这样被彻底改写了。
父亲始终保持着军人的作风,刚毅、坚强、正直、忠诚,加之善良、聪明、勤奋、好学,复员回乡后也曾一度“官路亨通”。他先是村里的生产队队长,然后又干起了村里的糖厂厂长,后来当镇里农具厂的厂长。记得那时,我还没读小学,每天父亲早早把我和弟弟叫醒,然后把我俩往他那凤凰自行车后座上一放,便载着我们去了镇上。到了厂里,任由我和弟弟像猴子似的在那里扒土窝、扔石块撒野疯玩,父亲则忙他的活儿去,下班后又把我们载回家。天天如此,月月如此,风雨无阻,记忆中的农具厂成了我孩童时的乐园。在那段时光里,聪明能干的父亲不仅仅尽着做父亲的责任,还为企业改良发明过不少新式农机具,获得过镇政府的多项奖励。那时家家户户普遍困难,但由于父亲的勤劳和努力,我们家的小日子还是相当不错的,全村第一户住上了红砖砌成的小洋楼;别人家顿顿吃菜喝稀,我们家能天天吃干饭了。我还能隔三岔五地从家里“偷”出一碗干饭,端出去接济邻居的小伙伴呢。
二
虽然父亲身上有着许多军人的优秀品质,然而却有些大男子主义!家里什么事都是他说了算,几乎没有母亲说话的份,直到现在,我们做儿女的仍在为母亲打抱不平。不过,母亲好像天生就不会与人争吵似的,无论父亲的脾气多么暴躁,她总是不温不火。记忆里,父母几乎没吵过架,更别说打架之类了。父亲和母亲仿佛天生就是绝配:父亲生气发火时,母亲总是淡淡地微笑不言语;母亲生气不开心的表现是绷着脸不言语,悄悄地流泪,此时的父亲就没了火爆性子,陪在一边,安静得像个“思想者”。
虽说父亲脾气暴躁,在别人或者哥哥姐姐弟弟眼里不是一个“好父亲”。然而,对我来说,他却是天底下最好的慈父!在我成长的过程中,父亲从来没有打骂过我,对我百般宠爱。小时候,我很调皮,虽然是女孩子,在村里却是出了名的“疯丫头”“假小子”,经常跟同伴骂阵或搞破坏,被老师、家长找上门来。但是,父亲从来没有因此凶过我。相反,每次跟老师、家长道歉后,他又转身温和而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下次不要惹事了,你是女孩子,要乖点。”可是不谙世事的我,每次都把父亲的话当耳边风。
父亲对我的宠爱尤甚,有一件事令我终身难忘。那是小学四年级秋天的一个夜晚,我突然高烧到41.5摄氏度,医生已经束手无策,准备放弃抢救,父亲和母亲下跪苦苦哀求,命悬一线的我最终捡回了一条命,却留下了舌头僵硬、说话打结、双腿瘫痪的后遗症。由于需要长期治疗,医生建议休学,倔强的我说什么也不肯休学,哭闹着非要念书!于是那个学年里,除了星期天和去看病的日子外,其他上课的时间里,都是父亲早早背我去学校,把我交给老师、同学,安顿好后,他才去上班。中午放学后,父亲再跑到学校背我回家,吃过午饭又把我背到学校,下午放学再次背我回家。一天四次,风雨无阻。每当伏在父亲宽厚的背上,我就感觉非常温暖、幸福,还时常在心里默念:“病不要那么快好,这样爸爸就可以多背我些日子。”晚上,劳累一天的父亲,还常常帮我按摩双腿,以求我能尽快恢复。我的高烧后遗症持续了将近一年才彻底痊愈,当我重新站起走路的那一刻,父亲注视着我,眼睛湿润了。当时的我,没有读懂父亲湿润的眼睛,只顾自己开心地蹦跳欢叫:“噢,噢……我又会走路啰,我又能走路啰!”每每回忆起往事,我心里总懊悔不已,当时没有拥抱父亲,也没有说一声“谢谢”,只自顾自地疯乐……
三
父亲对我的宠爱说不上是“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那种,但我自认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孩子。因为我有一个非常爱我疼我的父亲!他对我的爱是那么浓、那么深,为此我也曾一度好奇父亲为什么如此偏爱、心疼我?
在我们家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当父亲顽固认死理的时候,家里所有的人都会把希望寄托在我身上,用家里人最有代表性的话来说:“谁的话都不听,顽固份子!可他却服你,你说什么他都听。”说来也奇怪,这出了名的顽固老爷子,对我几乎是言听计从。只要我开口劝导他,他就像个三岁孩子似的,一边点头,一边说:“好的,知道了,我听你的!”
这个谜让一家人既好奇又纳闷。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向母亲打听这个谜底,母亲微笑着温和地说:“你爸之所以偏爱你疼你,是因为你从出生到初中一直多病。一岁不到意外掉进门口的小河,医生都说没救了;小学时发了两次高烧,初中发了一次高烧,都烧昏迷了。正是因为几次死里逃生,所以我和你爸都觉得亏欠你,没照顾好你。再者,你的个性简直跟你爸一模一样,为此你爸很自豪,也很欣慰。另外,你深明大义,一直很有担当,对兄弟姐妹都是上帮下扶,特别是你弟弟,这些年来,你没少帮他。”听了母亲所讲,我禁不住热泪盈眶。我感动于父亲爱憎分明、深明大义,感动于父亲对我的恩重如山,更感动于父母对我深深的爱意、信任和依赖。
与母亲水一样的温柔善良相比,父亲是十足的大山,顶天立地。他的一生如果用一句话来概括的话,那就是:“自强不息、刚正不阿。”以前,我不懂父亲,现在人到中年,我依然没有完全懂得父亲,但我知道:父亲的军装是我灵魂深处那片永远的绿叶,我是那片绿叶中一条浅浅的叶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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