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杨树_散文_王文平
我也想写杨树。
我写的,不能是故乡的杨树。
几十年,我从未离开过生养我的这方土地。所以,我无故乡。
我想要写的,只能是家乡的杨树。
早已忘却了杨树是何时,以何种方式走进了我记忆,并把它高大的形象牢牢地根植在我的心底,但它走进我记忆的地方却是不容置疑的。那就是——西姚温村第四生产队头牯圈前,上学的必经之路上。
当我还是小屁孩的时候,头牯圈前的四棵高大粗壮的杨树已经矗立在那里了。说它粗壮,一点也不夸张,我曾经和三个小伙伴手拉手也只能合抱住其中最小的一棵。高大就更不用说了,天上的云朵儿经常在它头顶逗留,和着浓绿的树叶,知了的嘶鸣,鸟雀的啁啾在酷热的仲夏浅秋的凉风里追逐嬉戏。三伏天里,杨树浓浓的荫凉里足以躺卧下十几头闭目养神的大黄牛。杨树太粗了,饲养员便在树身上钉几个大铁靶,用来系牛或者骡子马的缰绳。它周身布满了深深竖着的灰黑色的疤痕,这些疤痕仿佛被镰刀年复一年划伤后凝结成的褐色的血痂。每天上学路过的时候,我和小伙伴们都会一只手搂住它,把身子朝外极力倾斜着转几圈。甚而把自己转得晕头转向。那粗糙的裂纹在指尖上哧哧剌剌地划过,我幼小的身体里便会颤动出一种无以名状的麻酥酥的快感来。
那年夏天,生产队分棉籽油。狗剩八十岁的老娘踮着小脚提溜着瓷瓦罐在杨树下排队领油。司秤员灌好了叮嘱说:每人六两,你家八口人,总共四斤八两油。你可要拿好了哟。说着把油罐递给了狗剩老娘。狗剩老娘左手接过系在油罐耳朵上的麻绳,右手托住罐底挪脚往回拐。这时,她发现瓦罐肚子上有一条清亮亮的油迹,于是抽出右手,打算把油迹抹到瓷罐里。不知道是麻绳天长日久不结实了,还是瓷瓦罐的耳朵有了毛病,她手刚抽出来,只听“啊”地一声惊叫,麻绳断了,瓷罐掉在了地上,碎成几瓣。
还没有分到油的女人们慌忙把自己的油罐拿过来,两手并拢着把倒在地上的油夹杂着牛粪、土和碎渣往自己罐里掬。狗剩娘已经吓傻了,手里提着一截空空的麻绳,怔怔地盯着忙乱的人们,嘴里嚅嗫着喃喃自语:我这是咋了?我这是咋了?说着头一歪,口吐白沫倒在了地上……
四斤八两,那可是一家八口一年吃的油啊。
天黑的时候,狗剩嘶哑着号丧的声音在村子的上空飘荡:妈呀,我熄火的老妈呀,你走了,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夜里,电闪雷鸣,一场从未有过的狂风暴雨袭击了这个小山村。早上,我和小伙伴踏着泥泞去上学。路过头牯圈,发现眼前亮堂的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只见四棵大杨树齐刷刷地倒在了地上。最细的一棵被拦腰折断,其余的三棵被连根拔起。饲养员端着簸箕眯着小眼在泥地里捡拾着湿漉漉的死麻雀……
听人说,队长可怜狗剩家的光景,安排木匠用杨树的股枝解了板,做了一副薄皮棺材装殓了他老娘,请了几个乐人,吹吹打打把人埋了。
我惦记的却是——饲养员簸箕里湿漉漉的死麻雀。那玩意用泥裹了,架在柴火上烧着吃。那味道,简直绝了。
后来,生产队解散了,我家分了一亩多水田。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家家户户都在自家水田前栽了二三十棵杨树,听大人说这种杨树叫做钻天杨,是做檩条和椽子的好材料。还别说,这种杨树树身直通通光溜溜的,纺锥形的树梢直插云霄。灰白色的树皮上几乎看不到疤痕和纹路。有风吹过,茂密的枝叶发出哗啦啦地声响,仿佛一群人的笑声从空中飘过。结婚后,我在自家新建的院子里栽了两棵钻天杨,被好心的左邻右舍劝诫过无数次——前不栽桑,后不栽槐,院子里也不能栽杨树!
邻居说:桑,通丧;槐树,旁边是个鬼;杨树嘛,刮起风像人笑,乐极生悲,不吉利。我不以为然。
邻居把嘴吡成了一道弓,连连摇头叹息:唉,你这娃子,一根筋。你不听人常说嘛,听人劝,吃饱饭。我说的都是为了你好,榆树桐树香椿树,院里啥树不能栽,何苦非要栽两棵杨树?
我打着哈哈全不放在心上。邻居隔三差五,结伴游说,苦口婆心被我当做了驴肝肺。
同样不为我知的原因,三年后,家家户户把自家水田里还没成材的杨树全部放倒了。粗的能将就做椽子,细的只能做辕杆锨把。那天中午,做学徒的我从师傅家干活回来吃饭,看见两个人在院子里忙活,一个拿斧头把锯成段的杨树劈成两半,一个拿着凿子打卯锯榫。母亲搭着十层高的蒸笼,把打好榫卯的杨树段放在锅里蒸煮。吃过饭,两人也不休息,掀开笼盖,把热气腾腾的杨树段从蒸笼里抽出来,扭麻花变魔术一样,三下五除二就做成了一把靠背小椅子。
如今,三十多年过去了,老屋里还有两把当年做的小椅子。虽然还结实,却几乎没人坐了。每年腊月里大扫除的时候,我都想把小椅子拆了烧柴。每当我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母亲便板起脸把眉头蹙紧毫不客气地训斥:你想干啥?嫌小椅子不好了是吧?妈也老了,也惹你嫌弃了不是?你个皮脸,滚一边去!小椅子再旧,你们都不坐,我还要坐呢。说着一把夺过,重重地坐了下去。
我嘻嘻哈哈打趣说:妈,你不一样,你老了是宝,你的话是圣旨,你娃子再犟,也不敢违抗圣旨呀。
不知哪一年,进村的路上又栽了两行杨树。这些杨树树身也是直通通的,碧绿的叶子沐浴着朝霞,唱和着晚风,在夕阳里猎猎作响。不同的是树身呈灰白灰绿色。围绕着树身从上到下布满了疤痕。这些疤痕全都是横着的纹路,像极了老人的眼睛。它们有着饱满的眼袋,下垂的眼睑,黑褐色的皱纹,皱纹间灰白的褶皱里溢满了阳光和尘土的味道,最令人称奇的是眼睛中间仿佛有一颗黑色的瞳孔,上下眼皮间的睫毛也隐约可见。
心情郁郁的时候,我习惯性走出家门,踽踽独行到进村的路上,站在高大的杨树前,与其中的一只我喜欢的眼睛深情地对视,久久对视着。我想问它——你为什么要长着和我一样的眼睛?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心,亦有所思?有所欣?有所悲?
杨树不语。有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像是在回答我。
我抬头仰望天空,若有所思,似有悟。
作者简介:
王文平 老顽童,面朝黄土种过地,外出进城打过工,西姚温村的老农民,不惑之年的泥瓦匠,小学文化的读书人,只想用拙劣的笔杆,书写农民自己的故事,为咱们农民发出声音!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