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想得真美_散文_杨立明
人的一生,大抵都在做梦或为梦奔忙。父亲也一样。从卢沟桥的隆隆炮声,到喜迎香港回归十周年的新年钟响,做了整整七十年的梦:温饱与和平,工作与爱情,孩子的成长与老人的健康,还有与母亲的相守相望,等等。这些梦,由点及线,曲曲弯弯,像是在攀岩,又像一页孤舟在风高浪急的长河中努力向前。可谁也没料到,那个本该越做越甜的梦,某一日会被一个电话中断,甚至被拽向黑暗的深渊。
那是2005年5月的一天,父亲说两日来小便发黄,跟金子水一般,多喝水也不抵事。我心里一咯噔,反射性地想到了胆结石、胆囊炎、肝炎这几种病,但又无腹痛、发烧或恶心、呕吐的依据。莫非急性爆发性肝炎?高中段老师当年就得了这个病,从发病到去世仅仅十天!我有些担心,嘴上却说不要紧,让父亲先去县里看看。
父亲平素事事谨慎:骑车子看见汽车就赶紧停到路边;走在大街上也常上瞧瞧下看看,唯恐天上掉下个物什砸住或踩个石子儿、瓜皮的滑倒;对于疾病则更为小心,常告诫我们攒钱攒粮切莫攒病。果然,听我电话后,父亲当日便去了县城。
次日,姐的电话来了,声音有些颤抖,说怀疑是肝癌。我顿时有些发懵。不喝酒也没肝炎,怎就得了这病?再说肿块那么大怎么就提前没点儿警示?真要如此,父亲的生命岂不进入了倒计时,而母亲又将陷入无尽的孤苦?
母亲嫁给父亲那年,父亲刚调到距家百里的尉庄公社(当时属稷山)工作,因全是山路也不通客车,每次往返都靠步行。父亲说,他当时想得是:年轻时多吃些苦,给上头留个好印象,待成家后再调回来不迟。谁知,就在结婚次年,各县域重新划定,所有人事冻结,尉庄公社被划归了乡宁!那年代想跨地区调动,简直是做梦!就这样,父亲的调动梦,一做就是二十六年。期间,虽说工作岗位不断调整,可无论调到哪里,都没能跳出乡宁县界,没能跨越那座高大的吕梁山!
吕梁山,既阻隔了父母的相伴,也让父亲在我的童年记忆中如山一般冷酷、遥远:回到村里遇见相邻会满面微笑打招呼递烟,对我们却总黑着个脸;每次回来舍不得给我们买好吃的,光顾自己看书买书;他自己每日熬夜晚起不说,我们偶尔睡个懒觉就得挨笤帚疙瘩;大哥偷了小贩一根红薯且已退还,还被当犯人一样捆在树上打;读卫校的姐姐过年放假烫了个头,便成了“资产阶级腐化堕落”,要赶出家门……我曾无数次幻想父亲像别家“干事”的爹一样,能带我去城里玩玩,哪怕到集上转转也好,可从来没有。
那时的我,真的很难理解父亲的“严酷”和“冷漠”。毕竟,我看不到也想不到那时的父亲过着怎样的生活,又都在经历着些什么;更不会想到作为一个双料“黑五类分子”的女婿,父亲的心中是否也有诸多的痛苦、埋怨和心酸,是否也像含辛茹苦、处处卑微的母亲一样日日煎熬。这些,父亲从没跟我们讲过,但后来的我还是理解了。
阳光总在风雨后。在我升高中那年,经多方协调,五十岁的父亲总算告别深山回到了稷山!只是,青春已不再,双鬓似雪白。又十年,父亲退休回乡,与母亲朝夕相伴。许是把最小的我也交待了吧,父亲的脾气变得异常绵软,对每个家人都面带笑颜。无论孙辈们要“骑高高”、买“好吃吃”还是缠着讲故事,都是百依百顺,满脸的慈祥。农忙时,父亲扛了锄头陪母亲打理庄稼;闲月时,母亲则纳着鞋垫儿陪父亲读书看报、浇花除草;过节时,更是全家团聚,其乐融融。谁曾想,这份好容易盼来的和谐宁静,倏忽间竟被一纸诊断撕成了碎片!
两哥哥获悉父亲病情后也都紧张万分,匆忙停下田间的活计,谎过母亲与姐姐一起陪父亲赶赴省城。父亲埋怨说,不就是个“囊肿”嘛,哪用这多人?你俩回去招呼庄稼!我解释说,病是不太重,但位置不理想,人家主任说还要请省里专家做哩。父亲这才作罢。
五月的太原,冷热相宜,花草飘香。我们本想领父亲去公园多看看美景、下饭店多尝尝美味以便缓解紧绷的心绪,但父亲竟丝毫不给面子,变得易怒多疑:在饭店嫌人家“做得没味还死贵”;买件二十元的背心非说人家“专宰外地人”;去公园嫌买票拥挤又说人家“缺乏管理”;等了数日不见安排手术,便怀疑医生想要“红包”,大骂“现在的社会风气简直坏透了!”唉,我终于理解了,作为病人,终究是身心遭罪,哪有什么好心情?!父亲不知的是,术前那几日,我已先后拜访过省城四大名家:两位普外界元老看了片子都摇头说“粘连太厉害,不好办”;一位老主任说“还有得一拼”,只是眼花了怕做不好;只有肿瘤医院的王专家说“还能做”,但强调“术后最多活半年”。
对于手术我与姐意见不一。姐不主张手术,说肝癌发展快,怕最后钱也花了罪也受了命还没了。但我想,即便“治标不治本”,总比眼瞅着父亲全身黄染变成个“金人儿”,想吃又消化不动,遭受精神和肉体的双重折磨强吧。不知是父亲的过于敏感,还是半睡半醒中听到了我们的争论,对我们说:“都别吵了,我的事情我做主,做!”
我不知那几天父亲都想了什么,变得既不像平时的“凡事都不可冒险”,也从不过问手术的花费、“考虑性价比”。是面对死亡的本能恐惧?还是有着更深的谋划?不知道。只知道父亲平时什么书都看,中西医也都懂些。因此,尽管我们言谈间都刻意回避了那个可怕的“癌”字,但父亲显然意识到了病情的严重性。要不怎么会半开玩笑地说他的病就在“病入膏肓”的“膏”“肓”之处呢?
那天是周末。松开手,目送父亲被缓缓推进手术室。我们一个个收起强装的笑脸,四围一片寂静。大家此刻的心思都一样:在等待,在期盼,在担心。我们时而望望手术室那庄严肃穆的大玻璃门,时而毫无意义地瞅一眼手表,时而在那个不大的候诊区来回踱步。不知道父亲光着身子躺在冰凉的手术台上是何感觉,也不知道父亲是否明白那张“手术同意书”就似一份“生死文书”。如若成功,我们就还能看到活着的父亲;如若失败,推进手术室的那一刻——便是最后的诀别。
我深吸一口气,不由想起第一次做磁共振时那种幽闭的恐惧:独自躺在狭窄的诊床上,耳里塞着棉塞,身子不能乱动,只头脚两端与外界相通,四围全是厚重的金属,没有任何人在身旁,与外界没有任何联系,简直就像一副金属棺!外面,冰冷的机器在不管不顾地高速旋转着,隔着防震垫也能听见那遥远低沉的轰鸣,像喧嚣纷乱的尘世,也像亲人们抽抽搭搭的哭泣,其间规律作响的“哒—哒”声,更像闭目打坐的僧人在敲着木鱼,为仙逝的亡灵超度。
人要真死了会是什么感觉?毫无疑问,眼前定是漆黑一片,什么都听不到、看不见,无痛无喜、无哀无怨,曾经的那个世界已与自己完全断联!我突然又想,这何尝不是一种加码的失恋?!失恋无疑是极痛苦的,可若想得明白,又何尝不是一种超脱和释然?既然彼此曾经深爱、曾经拥有,又何必天长地久?即便她与你彻底断联,曾经的付出也都会铭记心间,又何必整日忧伤自作难?你若真爱她,她的幸福就是你之所盼,临别时只需为她留下美好的祝愿;你若不爱她,又何必再有各种的不舍与纠缠?如此,缘起缘落,一别两宽,心中淡然。
真希望父亲也会这样想,那样的话面对死亡也会更加坦然。嗯,或许父亲比我想得更明白呢。我晃晃脑袋,回归思绪的自然。既希望那扇门能早早开启,可又怕门一开,看到的是主刀医生阴沉的脸。是的,我想到的父亲也早已想到,手术前就让我联系好救护车,说万一不好了随时送他回老家。
时间近乎停滞,秒针的每一次跳动都显得极其笨拙,像一头大象迈着受伤的腿。在将近五小时的煎熬中,那扇门一共开了六次,每一次都像磁石一般将我们的目光齐刷刷地吸过去,让每个人的心像坐过山车一样颠起又落下。第一次是位护士,手里拿着单子说她去取血,我想这是常规,没啥大惊小怪;第二次还是那位护士,手里拿着单子说她要再取两袋血,我不禁有些紧张;第三次是另一位护士,提着个透明塑料袋,说去送冰冻标本,我悬着的心又放下大半;第四次是王专家,脸依旧严肃,眼里却放着光,说了句“嗯嗯,还算成功”,连电梯都顾不得等便匆匆离去,甚至没听完我语无伦次感谢的话;第五次是主任,说王专家够胆大,手术做得那个漂亮!脸上洋溢着手艺人对一件作品的由衷赞叹;最后是满面微笑的麻醉师、主管医生和接送护士,以及躺在推车上尚未清醒的父亲。
等我吃完饭赶回病房,父亲麻醉已醒。他一边虚弱地笑着,一边抬抬那只没输液的手示意我坐下。哥姐们也在一旁附和地笑着,眼神中有鼓励也有担心。此时,主任已换了白衣快步进来,安慰父亲道:“手术很成功!你只管放宽心好好休息,啥也别想。”父亲顺从地闭住眼,还佯装不满地撇嘴道:“你们麻醉师没听我的话,说好的既不让受疼还保持清醒的,最后还是让我做了个老长的梦。”
我不知道父亲在手术台上都梦了些什么,只庆幸他那个梦醒了,手术成功了!但我清楚这只是开始,在闯过“麻醉关”“手术关”后,即便不选择遭受“放疗”“化疗”的打击,也还有创面感染、切口愈合以及癌灶转移等关口。
手术切口足有十厘米长,十多层厚的敷料没几小时便被渗液浸透更换一次。那时换药还是先碘酒消毒再酒精脱碘,伤口会被酒精渍得很疼,但不及时换药则会被渗液渍得更疼甚至感染坏死。父亲眼都不眨一下地静静躺着,努力保持着各种引流管、导联线以及输液管路的顺畅,甚至还与换药的王医生开玩笑、聊家常。骨头真够硬!
每日,我们姐弟四人轮流关注着瓶子里或白或黄或清的液体,关注着监护仪上心电指标的变化,记录下每小时的体温,以及从胃管、尿管、胆管、腹腔引流管、创面引流管滴答出来的各色液体的量。护士们巴不得有人替她们“减负”,每次进来都面带笑容。加上时有同事拿礼品过来看望,父亲深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让我和姐学医)而得意,甚至有些“发飘”。
是的,父亲一辈子就爱做计划,甚至我们姐弟每个人干啥都曾是他“计划”的产物。父亲接下来的计划是:再养几日便打发哥哥们回家打理庄稼,他自己则重拾“日记”习惯,并亲自记录那些监护指标和引流管的出入量。可突如其来的一场高热,无情地烧毁了一切,让刚刚打起精神、自信满满的父亲再次陷入萎靡,也让我们本就忐忑的心重归焦灼。
我清楚,39℃以上的高热和高达数万的血象,必是原发病、手术创伤、免疫力低下、能量不足等因素继发的严重感染,而且已然散布全身导致了“脓毒症”!这种情况一旦控制不力,便会继发休克、血凝障碍甚至多器官衰竭,从而一切归零。但这样的实情我只敢在心里想,对父亲只能用“手术创面大、坏死物质多”所致的“正常吸收热”去搪塞。幸运的是,经过五个不眠之夜的煎熬,在多种高档抗生素、高能量营养液和自费购买的二十多瓶白蛋白的“狂轰滥炸”“合力围歼”下,最终危机解除,刀口也长得很好。
术后十日,父亲的精神面貌大为改观,食欲也基本恢复,从头到脚的各种管路次第拔除,仅余一根胆道引流管。每日里,父亲都要用别针将“引流袋”别在裤腰下床活动一番,甚至还跑到楼下的小花园散步。主任和王医生见状比我们还要欣喜,满脸“大功告成”即将“脱手”的轻松!估计是考虑麦子要熟了吧,几日后父亲坚决要求出院,并打发哥姐们回了家。尽管那根管子每天还能引流七八百毫升的墨绿胆汁,尽管里面还漂浮着一片片坏死组织的碎屑。
我总以为,“贪财怕死没瞌睡”是老人们的“通病”,父亲之所以不惜代价坚决手术,就是最好的明证。可病情尚未痊愈便急着要出院的事实,似与他的“怕死”又有些矛盾。难道就不怕病情反复、功败垂成?还是有什么更紧要的事?
果然,回家当晚父亲便暴露了心思。让我取了他那个鼓囊囊的黑挎包,略带几分神秘地讪笑着说:“擦干净,打开我告你。”挎包里有好多本泛黄的杂志,还有几本发着虚胖的稿纸。稿纸外包着层牛皮纸,边缘麻线密缝,中间用小楷写着起止年月。我知道父亲酷爱读报剪报,尤喜搜集一些天下之最、中医偏方或科学养殖之类的内容。但眼前的剪报显然不同,全是他在报刊杂志发表过的文章!父亲淡淡地说,想把这些整理成册出本书。原来如此!
“术后最多半年!”王专家的话始终像个铁疙瘩搁在我心里,父亲的期待眼神更让我感到时间的紧迫。但父亲并不知王专家那个“预判”,仍自信满满地布置着接下来的计划:我先慢慢整理,筛选好后你负责找印刷厂排版、打印,之后咱俩再一起校对;校对有许多专用的符号,你得先熟悉一下,再一字一句地过,少说也得三遍!哦,还要插些照片,还得请人作序、题词……哎呀,这时间哪够用?!我干着急嘴里却没法说,唯恐被父亲看出破绽,获悉那个不能透露的秘密。
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地按计划实施着,全家人也都在一天天担心着:担心那一天的到来,担心父亲的生命突然终止,担心那一刻来临还未完成父亲的心愿。让人惊喜的是,随着那个“预期”的迫近,父亲反显得日渐精神:春节我们都回去了,他不但与大家一起谈天儿包饺子看春晚,饭量更是超乎寻常,甚至还破例喝了两盅酒!端午节我又回去了,父亲正躺在门洞的竹椅上看报,母亲坐在一旁的木墩子上纳着鞋垫儿。见我推门而入,还未等母亲说完“哎吆,我三儿回来了,也不提前说声”,父亲已快速起身接过了我手里的物件……这样的惊喜一直持续着,直到2006年的中秋——书稿出版。
整理文稿的过程让我吃惊,也更多理解了父亲。仅高小毕业的他,虽东调西借在多个岗位“颠簸流离”,直到四十岁才专研文史,却能在各种大型报刊、杂志发表史学文稿二百余篇,并主编各类地方史志五部,真让人难以置信!通过那些文稿和书籍,我似乎看到了父亲夜以继日埋头灯下的身影,也明白了他孤守他乡几十年而甘于清贫的力量源泉……
筛选出的111篇文稿(近二十万字)多涉史料,父亲名其曰《稷斋史话》,并请全国史学名家李蓼源先生题词、作序。李老在序言中不吝褒奖,对《山西最早的报纸——晋报》《清初著名戏剧演员乔复生》《杨怀丰传记》《清官姚天福》和“评《西游记》的社会意义”等文章均予高度评价。父亲很高兴。
文字,也许才是父亲一生最大的力量源泉和精神动力。
在书稿出版并陆续赠送亲朋后,父亲的全身状况便江河日下:食欲越来越差,身体越来越瘦,后来更是出现了腹水和便血,甚至还有过三天的昏迷!短短两月,原本挺直的腰杆儿变得佝偻,本就不高的身材更显矮小,全身的肌肉和脂肪几乎被癌细胞吞噬殆尽,像只受伤的猫咪虚弱着身子蜷在炕角,让人不忍直视。但无论怎么劝,他都坚拒住院,说不必再浪费了。
我深知癌症患者的身心之痛,但父亲还是表现出常人少有的坚强。不但极少喊闹不适,还经常反过来安慰母亲:门口的某某比我小十几岁呢,不也走了吗?某某家老婆去年还来家里看我呢,不也说走就走了吗?“人活七十古来稀”,我这好歹也要过七十了,够啦。许是为了掩盖自己瘦得有点吓人的头颅,父亲从中秋始便不分昼夜戴上他那顶迪卡布的蓝色“前进帽”,躺在炕角时,他更是将帽檐儿压得极低。可即便遮住了额头、遮住了眼睛,甚至遮住了大半个颧骨高耸的脸,却难遮住那帽子四围的空荡。
是的,按乡俗,过了这个生日就叫“七十”了。
那天,秋高气爽,和风习习,日头正暖。父亲只让叫了几位长辈,见证了自己的最后一个生日。父亲的挚友成义叔编了顺口溜作为祝寿词,诵读中声情并茂,语调欢欣却眼含热泪;大伯和姑姑一起为父亲添了长寿面,这边叫哥哥那边喊兄弟;我们晚辈们挨个儿叩首行礼,望着只剩一把骨头的父亲,一个个红着眼绷着脸强忍了哭泣;母亲在一旁也换了新衣,挨着父亲弱弱的身躯,吹着蛋糕手握着手,留下永远的记忆。阳光下,父亲强撑着身子开心地笑着,晦暗的面容让那几颗门牙显得更加白晰。
生日过后,父亲仅能咽下少量流食,但意识尚清言语流利。某次见我们抽烟,说他也想抽。姐夫点了一支专为他准备的“中华”咂了一口,说太呛了,烂烟!堂姐给他买了串糖葫芦,说开胃。父亲说,好!想吃!可咬一口又吐出来,说太涩巴,尝不到酸甜。那些天,我们的神经一个个都紧绷着,说着言不由衷的话,无奈地等待着——闪电后的那一声雷鸣。
1997年的元旦夜,父亲把我们叫到炕前,让我从小板箱里拿出一张折叠的宣纸代为宣读——原来是他半年前就写好的遗嘱!从报销的医疗费里,给我们姐弟每人五千元,说住院花费和伺候他是我们的义务,这算他的遗产分配;余下的一万多元加上国家的各项补助共约三万元由母亲支配,任何人不得挪用;两哥哥负责母亲的生活起居,姐姐负责衣物,我负责日常花费;存留的一些字画、古籍和藏书也各有所属。之后父亲又安排道:墓地就选在吴嘱坡根那片柿子地;墓室以砖拱窑样式;墓里放置些什么东西、届时通知谁不通知谁也都让姐一一记录。隔了好久,父亲又笑道,里面记得再放两把椅子,普通硬塑料的就行。随后,又将两副自拟挽联交给我。至此我才知道,原来父亲早做好了“走”的准备,只是在我们瞒他的同时,他也在尽力瞒着我们。
我们一个个都不说话,只是含着泪不停点头。短暂的寂静后,还是母亲大着嗓门打破了沉闷:“唉,你说你爹!走呀走呀还这么小气!这次听我的,椅子要多放几把,挑好的买!要不福锁来了能给咱坐塌了!”
父亲是元月二日晚走的。姐说临睡前打了一支吗啡,睡得很香,全家人也都睡得香。迷糊中她只听父亲咳嗽了一声,并没喊啥不适,但几分钟后再拉灯看时,已是双眼紧闭,悄然离去,嘴角挂着一丝微笑。那天是农历冬月十五,恰逢母亲生日。母亲半哭半笑地叹道:“唉,你爹小气了一辈子,临走还计划这么周到!”
墓地就选在我家那片柿子地,左右土崖环抱,背靠梯田,面向大片绿油油的麦田,站在坡顶可看到几里外的汾河。墓室很宽敞,母亲下去左摸摸右看看,很是满意。我们在里面放了父亲要带的东西:那台相伴二十多年的牡丹牌收音机,那块戴了近四十年的“上海牌”手表,还有《辞海》《史记》《资治通鉴》等书籍及笔墨纸砚等,当然也包括他那本《稷斋史话》。
“史话”的末篇是父亲的“自我简介”,“自我简介”末是一首自嘲诗:
一生清贫常没钱,沉湎史海忘艰难。
人聚珠宝肥后代,我结一集启儿男。
封面是按父亲要求设计的:背景为墨绿,像一片春日的麦田;在那片浓浓的绿中,淡白色的手稿印迹若隐若现,像是对那绿的妆点,也像晴空飘过的云烟;正中的金色太阳最为显眼,可也只微微露着半边,发着弱弱的光——似流萤,似魂灵,更似渴盼。
不得不说,父亲想得真美——不光生前,还有身后。
作者简介:
杨立明 男,1970年生,稷山人,主任医师。先后在《北京青年报》《山西日报》《山西晚报》《太原日报》《都市文学》《河东文学》等报刊杂志及《山西文学院》《山西散文》等多媒体平台发表各类散文诗歌数十篇。曾获2020年度中国作协“深入生活、扎根人民”主题实践先进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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