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东文学 把戏_小说_田承露

发布时间 2024-09-19 16:4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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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把戏_小说_田承露

在晋南农村,最有轰动效应的要数逢会。不必高薪聘请歌星名丑,也不必耗资铺张广告宣传,只是随意从邻县叫来一个县办蒲剧团,或是凑巧截留一伙过路的马戏班子,一沾上庙会的灵气,就会顿生出邱氏老鼠药的功效,能把成群结队的汉子婆姨们,从黄土高原酥松的皱褶里倾巢引诱出来,搭乘大车小辆,塞满那半新不旧的小县城。乔迁这时,正被迫将自己的身体,摆出一种难度系数很大的体操造型,穿插在一辆面包车车门附近的过道里。不过他此行的目的,绝不是逛庙会、看把戏,而是毅然怀揣一个庄严的秘密而来。

师专毕业后,乔迁已经在一所乡办初中服务三年,总的感觉,就像曹孟德在《三国演义》里啃的那根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在学校里,你该如何说话,如何行事,该干多
少工作,该受哪些待遇,全看你的资历。自己目前的处境,充其量也不过是一个还没有脱去红绣鞋的小媳妇,前途还很渺茫。更可恨那点来自县财政的可怜兮兮的薪水,就好像婆娘们
更年期时候的月经,一月有一月没的。

月前县电视台反复插播一条私立学校的招聘广告,说本县一位从南方发财回来的大款,正在行署所在地筹建一所私立学校,从管理人才到代课教师一概择优聘用,月薪一至三千元
不等。这消息在本校引起的震动,绝不亚于北约轰炸我大使馆的新闻。一时间,会议室里大彩电的收视率陡增,许多教师谈“私”色变,以至于身在曹营心在汉;尤其像乔迁这样涉世不
深的青年小伙子,更是像惊蛰后的蟾蜍,心里蠢蠢欲动的。校长大人一时手足失措,为了在退休前站好最后一班岗,保全一世名节,不得不在一个月黑风紧之夜,冒险登高,小心翼翼
地捣毁了卫视天线,并巧妙伪造了企图嫁祸于东风的作案现场。

卫视天线虽然到下了,但这高薪的诱惑却像雷雨后的秋庄稼,在人们心里扎了根、开始拔节。学校例会于是多出一道议程,每次会末,由油主任海谈一通爱岗敬业精神。

这油主任四十开外,通体浑圆,肥头却没有高鼻大耳。令人疑心他就是故事里说的卖油郎转世,因了他曾从老虎的消化通道里走过一遭,身体凡是凸出的部分,都已失去棱角或是
被消化掉了。由于多年干教导,早干成一把玩舌头的好手。在一次会末,他依校长事前的吩咐,发表了一通雅俗共赏的宏论:“各位老师,前几天电视上播过一则私立学校的广告,相信
大家早已把它丢在脑后了。这里我画蛇添足,赘言几句。什么是私立?我到过一家大型私营企业,好家伙!一进门就大大咧咧地悬着一副刺眼的横标:今天工作不努力,明天努力找工
作!就好像穷汉突然有了钱,看不上了自己的老婆,一吵架就叫嚷:你走、你走,你今天走我明天就娶大闺女!这成什么话?这分明是资本家在向工人阶级训话,进行威胁!牛老师、
马老师,你们不管是在家养病还是盖房,学校说过一句什么没有?小朱、小杨,你们不管是会友还是相亲,学校难为过你们没有?这要在私立,横竖只是人家一句话!为什么全国人民
到现在还一直唱“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诚然,私立薪水是高那么一点,但再高你也是伙计;在我们这里,有难同当、有福同享,再穷也是主人!俗话说得好:孩不嫌娘丑,狗不
嫌家贫。我们要效仿古人,宁愿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不能学某些电影明星,为俩小钱,就朝三暮四,谁都敢跟。”老油一边说,一边用眼梢的余光瞥校长,见校长不住地点头,就自
信这段话巧妙绝伦。于是,在每次会末,老油都要变相展览这番宏论。

殊不知老油的这番宏论,似乎只使校长一人倾倒不已,大多数人则表现出一种不耐烦的宽容。更有甚者,甚至由此而举一反三,联想到私立的种种好处,联想到这年头的公职,已
经贬值到近乎辛亥革命后宣统皇帝的册封,将要成为鸽子腿上的累赘。况且局里已经几次放出口风,不日将在全县动真格的,实行聘请制。局里聘请校长,然后经费包干,由校长放手
经营,爱聘谁就聘谁。这一来,校长还不把他的干亲家、表大爷,七姑八大姨弄进来才怪。多数教师与其到时候树倒猢狲散,号呼而转徙,倒不如趁早未雨绸缪,到私立去发展。就好
比挤公共汽车,抢先上去的还可以从容挑选一个好位子,甚至会由此而因祸得福也说不定。乔迁就是在心里煮熟了这一层道理后,决意趁今天放星期,捷足先登,悄悄到城里去报名。
那种心情,真有小时侯背了大人干坏事的痛快。

满实满载的面包车像一条贪嘴的鳄鱼,忘掉肚子的容量,一路上逢人必吃,腿脚渐渐地龙钟起来,每见一个坡,都要减速、调整,然后瞪眼运气、重新埋头发力。车里的赶会看把
戏的人,简直像压在一起的整捆的干带鱼,解开绳索,也不会松散了。可这只不要命的大鳄鱼,也不知是要争取吉尼斯记录呢,还是在同它的同类暗暗赌气,看见零散的人,仍然照吃
不误。在一个小路口,当这鳄鱼又伸伸脖子衔住三两个人时,满车的人一边保守地让步,一边开始自卫地发出抗议。乔迁正想干吼两声,口刚张开,却忙不迭地合拢:他定睛看清刚挤
进来的一个人的面孔时,只觉得汽车惊慌地抖了一下——那是老油!这老油既然能在老虎的肠道里直来直去,在这拥挤的车厢里当然游刃有余。乔迁以前没有做贼的锻炼,自知耳鼻口
目都是泄密的机关。他虽然不住地歪头、侧目,做出种种鬼脸,但还是没有脱过老油全频道的搜索:“吆喝,那不是小乔!——进城看把戏?”

“哦、哦,看把戏……看把戏,油主任您——”

“我?——啊,办点公事,顺便看看把戏……”

大约又过了一个世纪,这条贪多嚼不烂的大鳄鱼,终于趴在县城边上开始上吐下泻。满车的人连忙找全自己的残骸,开始粘粘连连地向车门涌。乔迁本来想蹭到最后再下,无奈经
过发酵的人群无法拆开,前呼后拥被裹挟出来。一脚没有站稳,就被老油一把抓住,那神情,关怀得就像小时侯姥姥拉着自己的手。

“小乔啊,你先看,你先看,——我得先办公事……”乔迁紧张得像个孩子,好像刚做过对不住油主任的事,喉结生涩得拔不动,刚想好一句话要说,这老油已像武打片里骗小孩子的
特技镜头,一眨眼就消失在空气里。

乔迁今天进城,本来是主意拿定,自有一种梁山好汉该出手时就出手的洒脱。可刚经油主任这么一关怀,脚底下就像抹了层糖稀,丝丝拽拽地挪不动。大街上人声鼎沸,彩旗招
展,不远处电影院广场上拉起了五颜六色的布幔子,里边的锣鼓家伙直擂得震天价响。乔迁本无心进去,就沿了小吃街散漫地往前走,一路招惹得各小吃铺的铺主,从油锅子后边伸过
脖子来想啄他。走得累了,就在一家凉粉摊子前的空凳上坐下来,忽然看见摊主脸上分明写着“不吃凉粉腾板凳”的格言,只得违心地要了一碗凉粉,强哄着肚子装下去,然后就理直气
壮地占住凳子,朝各处漫无中心地看。忽然看见另一条街上的公交车,心里顿有了一个狡猾的主意:不妨暂且坐上去,——报名点在招待所楼下——如果这路车恰好经过呢,就报个
名;如果不经过呢,就权当今天真来赶会看把戏。一切交给天意吧!

无论多大的事情,人们只要说一声“这是天意”,精神上保管一下子就会放松。坐在车上,乔迁双目微闭,意守丹田,气息刚刚调匀,正待入静,宇宙外就有个不可抗拒的声音向他
宣告:“招待所到啦,有下的吗?”乔迁没有料到老天办事的效率会这么高,一股神力驱使他跳将起来,重又返回地面。

管报名的是位三十上下的小姐,头上松松地绾个髻,说话不凉不热、动作不卑不亢的。乔迁要了一张表,刚填好两栏,小姐伸头一看,忽然说:“你们学校已来过一位。”乔迁不
信,小姐怏怏地拉开抽屉,从一叠报名表里三两下刷出一张来给他。乔迁一看那上边的黑白小照,几乎大跌眼镜:圆而肥的脑瓜,小巧精致的五官,——是老油!乔迁嘴里一边不住地
说着:“这家伙,这家伙”,一边扫过其它栏目。最后一栏是“你对私立学校的看法”,只见老油用粗重的炭素墨水写道:“私立学校,大势所趋;高薪之下,必有勇夫!”个个字都雄赳赳、
气昂昂的。仿佛他刚代表全国的私立学校,从央视辩论会上拿奖下来,情绪还不平静时写下来 “你还报不报?要下班啦!”小姐伸手来拽老油的报名表。这时的乔迁情绪莫名的亢奋,笔
头按捺不住的抖擞,内心异常郑重地嘱咐右手:“潇洒一点,精彩一点,一定要盖过老油!”

第二天的周一例会,乔迁因故晚来一步,走进会议室,正赶上老油结束他那篇“狗不嫌家贫”的宏论。乔迁坐在板凳上,两耳替老油烧得通红。会完老油走过来,乔迁吓得两手直往袖管
里缩,不敢再叫他握,嘴里下意识溜出一句:“油主任,昨天的把戏不赖吧?”老油顺口就趟:“不赖不赖,确实不赖。”乔迁心里忽然冒出小时侯姥姥教给自己的一句童谣:把戏把戏,
都是假的。

原载《山西文学》200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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